作為明華章他非常謹慎,但作為雙璧,他已經攪和了好幾件朝政大事,其中最恨他的,莫過於魏王。
魏王夜闖鎮國公府,無疑坐實了他的猜測。明華章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無疑,他是雙璧的事情已經暴露了。
明華章很慶幸暴露的是他,而不是明華裳。他已經對不起明家,若再害了明華裳,他萬死難辭其罪。
明華裳剛聽到這個消息時腦子嗡得一聲,現在她慢慢冷靜下來,問:“為什麼?”
“不知道。”明華章若有所思,“我今日夜探普渡寺時,在黃採薇四年前的禪房裡遇到伏擊,對方是魏王的人。這個案子和魏王又沒什麼關系,他為何要殺我呢?我想了很久,似乎隻有一個可能,他要殺的不是京兆少尹,而是玄梟衛雙璧。”
明華裳擰眉,臉色愈發凝重:“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明華章音色依然冷靜理智,娓娓分析:“我去普渡寺時一直蒙著面,回長安也沒有露臉,他應當隻是猜測,並不確定。如果他確定是我,剛才,就不會那麼輕易離開了。”
明華裳長松一口氣,這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明華裳咬唇,費解道:“我們一直很小心,玄梟衛那邊的消息是我取到後傳給你的,你甚至都沒有和接頭人碰面過。魏王怎麼會懷疑到你身上?”
這個問題明華章也想了很久。他微微眯眼,光線折入他的瞳孔,泛出細碎的粼光,如一潭冰湖般幽暗難測,深不見底。
他沒有現身,魏王卻仿佛預料到雙璧的下一步動作般,在命案現場等著他。這隻能說明,玄梟衛內部有人叛變了。
更甚者,前段時間有人模仿作案,真的隻是偶然嗎?
明華章見明華裳苦著小臉,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不由失笑。明華章捏了捏她的臉,輕聲說:“不用擔心,我從選擇這條路開始,就已經預料到今天了。放心,我有準備,沒關系的。”
明華裳發愁地抬頭,希冀又懷疑地看著他:“真的?”
作為一個眼線,身份暴露後,除了準備送死,還能準備什麼呢?但明華章什麼都沒有表露,依然淺淡微笑,說:“當然。對了,今日去找五年前乞丐案仵作的人回來了,隻可惜太遲了,不知道你還用不用得著。”
“自然用得著。”明華裳察覺到明華章的意圖,沒有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很捧場地說道,“這對畫像非常重要,仵作說了什麼?”
“他說給那個乞丐驗屍時,她非常瘦弱,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小,隻有十二三的模樣。但是她身上的傷卻非常嚴重,許多地方青青紫紫,身上還有勒痕。但發現乞丐時她的身體已經被野狗啃食,很多地方無法辨認,再加上畢竟隻是個乞丐,仵作以為隻是被人尋仇或者餓死,隨便看了看就以意外死亡定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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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對此本能質疑:“她腿骨被砍斷,這還能是意外死亡?”
“傷口恰恰是他定案的原因之一。”明華章說,“她兩條腿都被砍了,斷口血肉模糊,全無章法,很像是亂刀砍死的,所以仵作才會以為是小混混尋仇。”
明華裳嗯了聲,安靜下來。明華章看著她的神情,問:“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明華裳搖頭,直起身拉開抽屜,將裡面的畫卷拿出來,“這個消息非常有用,恰恰完善了我的畫像。兇手後面幾案剔骨都很老練幹淨,這一案手法卻如此粗糙,可見這是他最開始作案,殺人技法還不夠成熟。他對死者那麼殘忍,可見他一定很小時就有殺人幻想,積年累月的發展下越來越嚴重,到十七八歲時再也控制不住,將殺人付諸實踐。這樣算,他今年應當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間,年紀太小的話,殺人手法不會如此成熟;年紀更大些的,不可能五年前才控制不住衝動。”
這個年齡區間再一次縮小了嫌疑人範圍,程大郎的前同舍徐驥可以排除嫌疑了。明華章垂眸,看到上面的畫像,說:“你覺得是盧渡?”
“是。”明華裳說道,“說起來,今日我也有些新發現。我去清禪寺詢問,無意得知十月二十二那日,程思月曾去過清禪寺。”
這個信息十分重要,明華章鄭重起來:“怎麼知道的?”
“我問了門口賣慄子的攤主,後來我去東市詢問,一家成衣店掌櫃也說二十二那日,程思月確實去他們家店裡,換了身衣服才走。”
程思月竟然換了衣服,難怪明華章問不到。她失蹤前去過清禪寺,線索似乎直指盧渡,可是,明華章輕輕蹙眉:“但那日盧渡和普渡寺住持都有不在場證明。”
“這是我要和你說的另一件事。”明華裳拿起黃紗,蒙在衣服上,說,“你看,如果我穿著紅色的衣服,隔著黃紗看,會像是橘色的。我試了好幾種顏色,發現如果是藍色加黃色,看起來就會像綠色。”
明華章怔了怔,猛地想起清禪寺單間上就掛著黃色紗帳,而那日,盧渡穿著綠色官服,他的僕從穿著藍色深衣。
兩件衣服款式不同,花紋不同,近看絕不會認錯,但如果遠看,其實很難辨別跪在裡面的到底是盧渡,還是僕從。
明華章的眼睛赫然爆發出光亮,道:“我明白了。這樣一來,盧渡的不在場證明根本站不住腳。那日,他去見了程思月。”
“我也是這樣懷疑。”明華裳說,“而且我懷疑,四年前他身上一定發生了很重要的事情,極大緩解了他的心理壓力,讓他不必通過殺人來獲得滿足了。”
明華章忽然握住明華裳手腕,目光灼然逼人:“你怎麼知道?”
明華裳都被嚇了一跳,喃喃道:“我猜的呀。”
明華章簡直都覺得震撼,明華裳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所有細節都描繪得一模一樣。
明華章說道:“你猜測沒錯,四年前,盧家遭逢火災,盧渡的父母都在火災中喪生,唯獨他活了下來。之後他將盧家宅院捐贈給清禪寺,自己另置住所,國子監祭酒憐憫他的遭遇,推薦他入國子學做博士,一直至今。”
明華裳同樣驚訝地瞪大眼睛,沒料到明華章竟然調查了這麼多信息。明華裳結合明華章的話,道:“那就說得通。你之前說盧渡和他的父親關系不好,很可能緩解他心裡壓力的事情,就是他父母的死!”
明華章想到被盧渡捐獻給普渡寺的骨頭,目光幽冷下來。人骨笛是密宗的信仰,但對於中原百姓而言,入土為安才是大部分人的信念。盧渡作為一個兒子,他的父母意外喪生,他給父母辦超度法事很正常,但他將父母身體破壞,挖出骨頭,做成笛子,可謂十分不孝了吧?
而且,骨笛是用來驅散邪魔、清洗罪孽的,他為什麼覺得自己父母有罪?盧家父母的死,真的是意外嗎?
明華章眼睛眯了眯,有心重新調查四年前的失火案,但是他想到今夜魏王的人去普渡寺大動幹戈,又十分頭痛。
被魏王的人一鬧,普渡寺住持和盧渡肯定會警覺,明華章十分擔心住持會趁今夜將地下密室的證據銷毀,到那時,就沒有任何證據能指向盧渡了。
武承嗣可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明華裳見明華章臉色不好,問:“二兄,怎麼了?”
明華章沉沉嘆息,道:“我今夜在普渡寺發現了一個地下祭壇,裡面供奉著雙修佛,很可能是四年前作案之地。但是我在撤離途中被魏王發現,已經打草驚蛇,裡面的證據恐怕保不住。”
明華裳聽到微微窒息,明華章費了這麼多心思和時間,眼看兇手已經找到,隻需要收集好證據就能翻案,魏王卻在這種時候搗亂。京兆尹本來就對明華章有意見,如果拿不出足夠的證據,豈不是給京兆尹送把柄?
明華裳皺著眉,飛快想怎麼辦,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
或許,並不是所有案發現場都被破壞了。程思月的死亡之地還沒有找到。
那個地方,肯定在清禪寺中。
第108章 飼鷹
十二月日暮,雲層如鉛塊一般壓下來,天空飄下碎雪。明華裳坐在二樓雅座上,抱著手爐,看碎瓊亂玉從灰蒙蒙的蒼穹落下。
這時候樓下走來一對少年少女,女子高挑修長,一頭長發高高扎起,幹淨颯爽。旁邊的郎君唇紅齒白,細皮嫩肉,走起路來吊兒郎當,禁軍制服都被他穿出一股做賊感。
明華裳看到,忙探出身招手:“任姐姐,江陵,這裡。”
任遙抬頭看到明華裳,衝她揮揮手,往店內走來。明華裳忙招呼小二上熱茶,任遙和江陵一前一後坐下,明華裳問:“你們怎麼才來,北衙這麼忙嗎?”
羽林軍是天子親兵,講究多,規矩大,最近還負責長安巡邏,任遙要麼忙著值夜班,要麼無法出來,明華裳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湊到任遙和江陵都空闲的時候。
任遙一口將茶飲盡,淡淡說“還好”,江陵卻絮絮叨叨抱怨起來:“哪有,就她蠢,晚上巡夜別人都不想去,推給她,她任勞任怨應下,白日訓練還照常,我都擔心她哪一天猝死在訓練場上。我不知提醒她多少次了,很多事情本不該她做,讓她推掉,她死活不好意思說。”
明華裳看向任遙,任遙神色淡淡,眼皮下是難掩的烏青,沒反駁,也沒解釋。
很多事情男人不會懂,江陵這種從小眾星捧月的大少爺更不會懂。是任遙不好意思說嗎?是她看不出那些不是她的分內之事嗎?她當然明白,可是她不能拒絕。
她是建朝以來唯一一位女武狀元,羽林軍校尉這個職位是陛下欽點的,為此已不知落了多少兵部高官的臉面。如果她再對長官的命令挑三揀四,她還怎麼在羽林軍立足?
在一個全是男人的地方,光留下來,就已經要拼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