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濟川正從外面走近,聽到這裡停下來了。江陵聳聳肩,說:“行吧,那你求著吧,我要去找密道了。任遙做事太猛,沒人看著她,她定能把地皮都翻一遍。”
江陵轉身,看到謝濟川,問道:“你怎麼來了?名冊清點清楚了?”
謝濟川微笑道:“我做這種事情,不需要這麼久。”
明華裳、任遙四人活捉了盧渡後,明華章立刻忙起收尾事宜。京兆府完全在京兆尹的把控下,明華章沒人可用,隻能借用禁軍的人手。好在江陵和任遙都是校尉,雖然官不大,但手下還是有幾個人的。
明華章昨夜忙了一夜,終於寫完卷宗,今日帶去早朝稟報。謝濟川聽說這件事後非常生氣,質問他們行動時為什麼不叫他。明華章沒辦法,隻能委託謝濟川幹一些得罪人的事,比如,清查普渡寺。
既然要重審連環殺人案,那普渡寺作為作案地點,決不能置之不理。如何處置普渡寺還得等大理寺、刑部商討,但在此之前,要先將普渡寺的人數、財產清點好,以免有人趁這個時間攜款逃跑。
佛門是方外之地,但不能成為法外之地。
明華章今日去上朝了,謝濟川、任遙、江陵幾人因為官階太低,還不到參加早朝的資格,便領著人手來封鎖普渡寺。明華裳聽到謝濟川的聲音,轉身問:“謝阿兄,人員和財物都清點好了。”
謝濟川點頭:“是。”
“普渡寺住持在哪裡,我想去看看。”
謝濟川看了她一眼,說:“走吧,他們在這邊。”
禁軍帶人封寺後,和尚們都被限制行動,普渡寺住持單獨坐在一間禪房裡念經。明華裳進門,謝濟川就留在廊外,等著他們說話結束。
明華裳並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而是有禮有節向住持行禮,住持也安然回禮。明華裳坐在對面的蒲墊上,問:“住持,你最初從盧渡口中聽到他父親的獸行時,為何不報官?”
住持靜了靜,說:“佛門乃方外之地,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眾施主就是想尋一個不受世俗幹擾的清淨之地,才會來佛寺靜修,若貧僧聽到施主的禱告後去報官,那貧僧到底是濟苦救難的方外之人,還是官府的耳目爪牙?”
“可是如果你一開始就報官,盧渡妹妹不會死,盧渡也不會在絕望中一步步滑向深淵,最後成了殺人惡鬼。如果你一開始就做些什麼,而不是在事後勸盧渡接受現狀,許多人本不必死的。”
住持再次沉默,許久才說:“萬般皆是命,所以要多行善事,為世間積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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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命,就該逆來順受嗎?沒有嘗試過、爭取過、反抗過,你憑什麼說,那是芸芸眾生的命?”
這回住持默了許久,低頭向明華裳念了句阿彌陀佛,沒有再回答了。明華裳知道談話已經結束,她起身,走向陽光普照的晴空。
她走下臺階,對謝濟川笑了笑,說道:“不知道二兄那邊怎麼樣了,走吧,該回去了。”
·
聖歷元年,秋。
我終於通過了兵部考驗,成為了我夢寐以求的朝廷官員。不是內廷那種伺候女皇,名為女官實為宮女的官,而是實實在在要巡邏、守衛、執勤的官。
曾經在內宅練武時,我以為隻要考上武官,所有的困境都會迎刃而解。但真正走到這一步我才發現,原來,女子想要繼承家業,站上起跑線,隻是最簡單的一步。
執勤時,上官會有意讓我做輕松的工作,出操時,其他男兵會盯著我看,還有吃飯、睡覺、換衣……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是個女人。
我隻能起得更早、做更多的事,來證明我不需要區別對待。婢女很不理解,問我為什麼執迷不悟,我身為侯府千金,原本不需要受這些冷眼的。
可能是因為,總有一個傻子,無論我起多早,他都會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打著哈欠陪我吧。身邊人都在質疑,唯獨他一句不說,這讓我願意相信,我的堅持是有意義的。
我原本以為這條路遙遠而漫長,但當我邁出第一步後發現,其實,也不過如此。
道阻且長,吾輩求之。
任遙,於北衙羽林軍執勤夜記。
——第四案《離魂佛怨》完。
第111章 得歲
延壽堂,炭盆燒得溫暖如春,黑沉香在博山爐徐徐上升,丫鬟們跑來跑去,放置年夜飯的器皿。明老夫人被孫女、兒媳們簇擁著,她目光緩緩掃過正堂,皺了皺眉,問:“二郎呢?”
屋內靜了靜,鎮國公回道:“這幾日他們京兆府要定案,還要和御史臺那邊協調,估計他在忙案子的事。”
明老夫人沉著臉,說道:“他都忙了一年了,平日裡就見不著他,如今好不容易朝廷放假,他連吃頓年夜飯的功夫都騰不出來嗎?”
鎮國公私心裡也覺得明華章對公務太上心了,倒不是覺得他疏忽家裡,而是擔心他惹火上身。但面對明老夫人和二房、三房,鎮國公依然維護自己孩子:“他剛去京兆府,有許多事要學習,他的長官可以休假,他卻不敢疏忽。”
這話唬別人就算了,二房三房可不信。明二叔說道:“我怎麼聽說,二郎駁了京兆尹定下的案子,如今正和察院走得密切?”
鎮國公自然也知道這些事,他不贊同明華章如此冒進,但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個孩子偏生如出鞘的利劍一般,鋒芒畢露,銳意十足。
鎮國公再不贊成,在外人面前還是維護道:“他那是對案子負責。他這個孩子從小就較真,眼裡一絲馬虎都容不得,進了官場也是如此。”
明二夫人瞧著鎮國公替孩子說話的模樣,明白他怎麼能把明華裳寵成那樣了。這麼好的出身,卻還和個未開竅的孩子一樣,整天往外跑,明老夫人不管家事,鎮國公也一昧由著她,明二夫人倒要看看,明華裳以後能找到什麼人家。
明老夫人淡淡哼了一聲,說:“我一開始就不贊同他去京兆府,若是去弘文館,現在隻管享清闲安穩,哪用管這些雜事?你這個做父親的什麼都不管,倒讓我徒做惡人。”
鎮國公賠笑,不敢頂撞母親。明老夫人掃了一眼,沉了臉問:“二娘呢?怎麼二娘也不在?”
眾人環顧,果真不見明華裳。明三夫人悠悠說道:“二娘興許在二郎那裡呢。他們兄妹感情好,成天待在一起,這大過年的,他們還和小時候一樣,自己躲起來過家家。”
鎮國公顏面上過不去,回頭對侍從說:“長輩們都等著呢,去叫二郎君、二娘子過來。”
此刻明華裳、明華章正相攜往延壽堂走來。明華章伸手擋住紅梅枝,明華裳從下方穿過,問:“二兄,這個案子要怎麼判?”
“盧渡的罪倒是好判,已定秋後問斬,反倒是普渡寺該當何罪,刑部、大理寺還在爭討。”明華章說,“住持沒有參與殺人,但知情不報算不算包庇,刑部諸侍郎各有看法。有人說佛寺乃方外之地,住持不該主動泄露香客的私事,但官府去問時,他們應該坦白相告;還有人說佛寺既然建在大周疆土上,就該守大周的法度規矩,普渡寺住持應當從嚴治理,以儆效尤。”
明華裳挑挑眉,問:“二兄你覺得呢?”
明華章眸光清冷幽深,說:“我倒是覺得,如何治普渡寺住持的罪是其次,朝廷真正面臨的問題遠比這嚴重多了。佛寺大肆擴張,兼並土地,如今已佔據大量財富,卻無需向朝廷上稅,很多耕民隻要剃度加入佛家,就可以擺脫朝廷管束,從此不事生產,一心念佛。長此以往,必成禍患。”
明華裳對此很贊同,無論寺廟還是尼姑庵,所佔土地都不需要向朝廷納貢,還有無數王孫公主爭先恐後向佛祖捐錢。佛寺有自己的經濟來源,那憑什麼要聽朝廷的話呢?
如今隻是財權獨立,等他們到了一定的規模,定然還會向政壇延伸。到那時候,究竟是大周的朝廷,還是佛教的朝廷?
這個話題就涉及得多了,明華裳沒有深談,問:“御史臺那邊怎麼說?”
明華章輕輕哼了聲,似乎頗有怨言:“他們精得很,隻等著刑部、京兆府做事,然後他們跳出來挑錯。事情未明朗前,他們不會表態的。”
“蘇狀元就在御史臺,他沒和你透口風嗎?”
明華章回眸,定定看了明華裳一眼,眼珠清凌如冰,深不見底:“你為何對他這麼信任?”
甚至還叫他“蘇狀元”。科舉都結束多久了,老黃歷有什麼好翻的?
明華裳幹巴巴笑了笑,心道大意了。她自己知道蘇行止是兄長,所以打心底裡信任他,然而對明華章而言,這隻是個見過幾面、有職權衝突的同僚。
不慌,讓她來想想如何狡辯。明華裳說道:“我是看蘇狀元品行高潔,不畏權貴,才覺得或許可以爭取他,他應當不會屈服於朝堂黨爭。但這也是我想當然,二兄還是謹慎些好。”
品行高潔?不畏權貴?明華章沉著眸沒說話,臉色越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