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看著隻覺得解氣,為此她特意從石臺上跳下來,跑過去說:“任姐姐,你讓一讓,讓我來揍他。”
江陵在後面聽到,臉皮抽了抽,看向明華章。最是清正端方的明華章面對這種行為竟然毫無反應,反而淡定沉著看著她,仿佛無論明華裳做什麼,他都會跟在後面幫她善後。
任遙打出了一身汗,她松了松手腕,側身說:“真是不經打,沒意思。你小心點,別髒了手。”
“我明白。”明華裳說著,就提起裙子狠狠踹了他一腳,動作不文雅極了。
盧渡沒料到看著乖乖巧巧的明華裳竟會做出這麼粗俗的動作,沒防備被她踢了個正著。而且因為明華裳準頭不夠,鞋尖踢到了盧渡臉上。
盧渡狼狽倒地,手捂住下巴,憤恨盯著明華裳。明華裳抻了抻手臂,說:“怎麼,覺得被我打很屈辱嗎?可是,你就是這樣一個弱小、無能的人。雖然你的身體已長大成人,可是你的心還停留在十三歲。你永遠是那個面對惡行不敢反抗,隻會消極逃避的孩子,隻能靠欺凌比你弱小的人獲得滿足感。盧渡,我發自真心可憐你。”
盧渡先前被任遙拳打腳踢還能維持體面,但聽到明華裳這句話後,他仿佛被戳到痛處的海蜇,整個人都扭曲起來,瘋了般衝過來,卻被任遙一腳踹回去。
後背狠狠撞在湿冷的地板上,震得他心肺劇痛,盧渡抬頭,正好看到任遙居高臨下,狹長鳳眸裡滿是睥睨不屑:“老實點,別動。再動彈別怪我不客氣。”
北衙禁軍管巡邏治安,任遙這段時間抓了不少犯夜惹事、偷雞摸狗之徒,對付犯人輕車熟路。等任遙將盧渡綁好後,明華章問:“五年前的女乞丐,四年前的黃採薇、雨燕,今年十月的程思月,是你殺的嗎?”
盧渡先前還人模人樣,現在卻完全被擊垮了,頹然道:“是我。”
“十月二十二那日,你是怎麼作案的?”
“我先前就發現清禪寺的帷帳會影響顏色,所以那日我故意和住持、沙彌等人說話,讓別人記住我來過。等法會開始時,我讓穿藍衣的隨從假冒我跪在單間裡,我趁亂走到外面,帶程思月到我的禪房,騙她喝下加了迷藥的茶,然後把她帶到這裡。”
明華章問:“你如何拋屍的?”
“我的馬車停在院子裡,等結束後,我將她的身體搬到馬車上。我自己換了身衣服,讓隨從先回家,我獨自駕車去城南,找了個地方將她拋掉。”
明華裳記得清禪寺的小沙彌說,二十二那日盧渡走時,他還幫盧渡拉了車。原來那個時候,在一簾之隔的地方,就放著一具屍體。
地上是隆重莊嚴的法事,地下是血跡斑斑的罪惡場,佛祖雙眼半開半闔,是否也是不想看到人間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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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問:“清禪寺的住持、和尚知情嗎?”
盧渡搖頭:“他們不知道。”
“那普渡寺住持呢?”
“他以為我隻想栽贓給岑虎。那個人是江洋大盜,潛伏普渡寺已久,他早就不放心了。”
明華章接過話,問:“四年前你的父母在火災中亡故,是你蓄意謀殺嗎?”
盧渡靜了許久,竟然笑了出來。他雙手被縛,無法做出合手的動作,便隻念了句佛號:“是我。這是我做過最好的事情。”
“他們是怎麼死的?”
“下毒。”盧渡毫無保留,通通都說了出來,“是砒霜。”
明華章記下,冷淡道:“我奉勸你,不要心存僥幸。我會去盧家祖墳開棺驗屍,你說的任何一句謊言,都會被我找出來。”
盧渡隻是閉眼,低聲默念佛經,仿佛已進入另一個世界。明華章在地下取證,明華裳和任遙、江陵走出密室,陽光從長窗灑入,耀眼的宛如極樂世界。
江陵問:“你剛剛是真被捆住了?”
“對啊。”明華裳說,“不這樣,他怎麼會說出作案過程?放心,我心裡有數的,他捆我時我神智清醒,特意調整了袖箭位置,保準一擊必中。”
任遙聽著都覺得心驚肉跳,問:“你就不怕出現什麼意外,而你又失去了行動能力,發生危險嗎?”
這一點明華裳倒很自信,平靜道:“不會。他那麼自卑自負又愛表現的人,一定會在獵物清醒的情況下慢慢折磨她們,享受她們得到希望又破滅的表情。所以在我醒來前,他不會對我做什麼的。何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任遙本來想說你這樣做太瘋狂了,但她嘴張合幾次,最後隻餘一聲嘆息:“你們兩人做事一模一樣,都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難怪你們是兄妹。”
明華裳對此隻是輕輕一笑,低不可聞道:“或許,這就是命運吧。”
命運浩浩湯湯,奔流不息,很多人在洪流中走散了,還有些人,兜兜轉轉,總會被命運送往同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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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六,除夕假在即,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哪怕有御史睜大眼盯著,宣政殿上眾臣還是昏昏欲睡,毫無精神。
照例是冗長無聊的早朝,但是今日,卻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早朝過半,尚書念完常規文書和節度使請安奏折後,太監問:“眾愛卿還有何事啟奏?”
往常這種時候就意味著散會,不出意外的話,太監下一句就會接“無事退朝”,然而今日,卻當真有一個穿深緋色獬豸長袍的年輕官員站出來,抬手說道:“臣京兆府少尹明華章,有事啟奏。”
站在最前方的宰相八風不動,定力差些的臣子紛紛回頭看。蘇行止也抬眼,看向那道清豔側影。
明華章在眾多打量中從容坦蕩,不卑不亢道:“國子監國子學博
士盧渡,疑和長安連環挖骨案有關,臣建議重查此案。現在臣已將嫌疑人緝拿,為保公正,望陛下派大理寺、御史臺監督,旁聽京兆府審訊。”
此話一出,滿朝哗然。眾人不顧御史交頭接耳,就連站在第一排的六部宰相也睜開眼,朝明華章瞥來一眼。
京兆尹站在明華章前方,臉色顯著難看起來。
案子是他定的,如今都已經送到御史臺了,隻是不知察院出了什麼問題才一直拖著。眼看事情都結束了,明華章卻在早朝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重新查案,還讓御史臺來旁聽審問過程。他這是什麼意思?
魏王對這些事興趣寥寥,又是爭權傾軋而已,每年都有些不知死活的小官試圖挑戰上級,換自己上位,無聊的緊。魏王正微微出神,忽然背上一寒,仿佛被一柄利劍指住。
魏王順著直覺望去,發現明華章正看著他,他目光沉著冷靜,帶著洞悉一切的從容,恍惚間都讓魏王生出種錯覺。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年輕不知事的少年,而是多年前那位故人。
明華章凝望著武承嗣,這位不姓李的郡王,說道:“臣還有一事,關系魏王,不敢定奪,望陛下決斷。”
魏王怔了下,臉色沉下來。高臺上人影晃了晃,那個女人高坐在金鑾座上,帝王冕旒在她面前晃動,看不清她的神色。
太監吊著嗓子,長長唱道:“奏。”
“自五年前女乞丐死亡,長安共發生四起類似案件。其中盧渡已承認第一案、第二案、第四案是他所為,但第三案青樓女子楚君案並不是。臣派人在平康坊蹲守,數日前兇手被案件已破的假消息迷惑,去青樓尋歡作樂,正好被臣捕獲。審問後,此人已承認他是模仿四年前的兇手作案,而此人,正是魏王的門客。”
長安城外,青煙嫋嫋,梵音陣陣。明華裳站在門檻前,凝望著面前的大日如來。江陵從外面進來,問:“你不上炷香嗎?”
明華裳緩慢搖頭:“佛祖不能渡現世的苦難,唯有自己才能。我既然不信,何必上香。”
“就當圖個吉利兆頭。”
明華裳仰頭看著禪香上浮,遮住了佛陀的眉眼,他的神情變得模糊不清。她緩緩道:“拜佛者熙熙攘攘,但求的俱是功名利祿,長命百歲,兒孫孝順。我對這些都沒有執念,而我想求的,恐怕佛祖做不到。”
“你想求什麼?”
“無他,唯公平而已。”明華裳說,“女子和男子同樣生存行走的公平,貧者和富者同樣受尊重的公平,名門大族和寒門草根,同樣能靠自己改變命運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