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正要應話,忽然身後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程大郎君過獎了,我愧不敢當。”
明華裳回頭,看到一個人影踏著殘雪,從烈烈紅梅中走來。他撥開橫斜的梅枝,對明華裳說:“怎麼走這麼快?冷嗎?”
明華裳有些驚訝,明華章怎麼來了?她以為,他會更願意留在正堂和鎮國公、成國公談話。
明華裳沒回答,明華章便毫不見外撈起明華裳的手,握了握,說:“有些涼。”
說完,他不等明華裳回話便解下自己的披風,反手披在明華裳身上。明華章垂眸,認真給明華裳系細帶,他睫毛下斂,側臉的線條冷峻幹淨,清如冰雪,唯獨一雙眼眸黑若濃墨,不辨深淺。
程荀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敵意。他怎麼覺得,明華章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像老虎看到入侵者後宣示所有權?
可是,明華裳隻是他的妹妹,又不是他的未婚妻。妹妹遲早都要嫁人,成國公府和明家門當戶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程荀都是一個不錯的妹婿,明華章何至於這麼排斥?
但程荀思及明華章在京中的評價,覺得應當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明華章最是光風霽月、端方守禮,怎麼會對自己的妹妹生出這種情愫?應當是他們兄妹感情好,明華章看到妹妹受寒,心裡著急吧。
程荀自我解釋完畢,主動討好未來大舅兄,笑著說:“少尹,你怎麼過來了?”
明華章眼風都沒分給他,淡淡道:“我來看我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可?”
程荀神情微僵,暗道邪了門了,這對兄妹為何都這般不好說話?這是明家人的習慣不成?他再次笑道:“也是,二娘子剛從清禪寺逃生,難怪少尹不放心。二娘子有少尹這樣的好兄長,實乃幸事。”
明華章不為所動,專心整理明華裳的衣領,語氣輕飄飄道:“她能成為我的妹妹,不是她的幸運,是我的幸運。”
程荀看清明華章拉明華裳衣領的動作,眉毛飛快皺了皺,又忍下,心道他們是一起長大的龍鳳胎,難免比普通兄妹親密些,他不該多想。程荀沒什麼真心笑了笑,說:“照這樣說,以後哪個人能娶到二娘子,豈不越發幸運?”
“她如今在家帶發修道,一時半會兒不會考慮成婚。”
“可是聽說,二娘子今年已十七了。”程荀定定望著明華章,說,“二娘子不可能一輩子住在鎮國公府,總歸是要出嫁的。”
明華章聽到連一個外人都能理直氣壯說她遲早要離開,心裡油然生出一陣戾氣。她今年就十七了,律疏規定的女子最晚出嫁年齡,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替明華裳安排約會,甚至連他的意見都不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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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理智上知道女子不嫁人會遭受很多流言蜚語,但情感上一點都見不得她和其他男人走到一起談婚論嫁。他隻能用她不想嫁人的理由說服自己,他在維護明華裳的意願,並不是私心作祟。
明華裳拽著披風帶,眨巴眼睛看著這兩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在做什麼?成不成婚,理應是她的事情吧?
明華裳笑了笑,委婉打斷這場莫名其妙的交鋒:“大姐和三妹已經走遠了,我們趕緊去找她們吧。”
明華章和程荀不約而同閉嘴,默然跟在明華裳身後。明妤、明妁坐在亭子裡休息,遠遠看到一個女子披著黑色披風走近,後面一左一右跟著兩個郎君,三人之間詭異又安靜。
明妁瞧見,噘嘴抱怨道:“祖母偏心,二兄也偏心。我們特意為人家騰開場子,二兄還巴巴地追出來,生怕她吃虧。”
明妤隻當沒聽到,依然端著長姐的架子,得體大方迎下來:“程大郎君,二弟,二妹,你們來了。二妹身上是……”
“我的披風。”明華章淡然接過話,說道,“她在梅林中走了太久,身體受不住寒。”
明妤心裡擰眉,是她的錯覺嗎,她怎麼從這話中聽出些陰陽怪氣?
明妤飛快瞥了眼清冷矜貴、皎若明月的明華章,心道應當是她想多了,笑著說:“是我疏忽,忘了提醒二妹出來時穿鬥篷。連翹,將我那件紅狐裘拿過來,給二妹妹御寒。”
丫鬟正要應諾,明華章冷冷清清止住,說:“不必,她穿我的就好。”
明妤噎了一下,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圈地示威。這種感覺實在荒唐至極,明妤尷尬笑道:“也是,二兄和二妹是龍鳳胎,定然最了解二妹妹的喜好。既然二妹冷就快進來吧,別被外面的風吹著。”
明華裳強行被明華章裹在披風裡,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又成了怕冷怕風的瓷娃娃,被眾星捧月迎入涼亭。她十分無奈,明華章今日怎麼回事,和吃了炮仗一樣,碰到誰嗆誰。
一行五人坐在亭臺裡,相對無言,沉默得隻能聽到外面風聲。就連最驕縱的明妁都感覺到氣氛不對,低頭不做聲。
明華裳吹了半晌冷風,實在忍無可忍,說:“冬日花園裡也沒什麼能逛的,隻有這處梅林可看,長輩們可能等急了,我們回去吧。”
程荀也松了口氣,雖然遺憾沒怎麼和明華裳說上話,但總好過在這裡耗著。坐在明華章身邊,莫名給他一種他道德敗壞,想奪人所愛,還被正主抓了個正著的壓迫感。
明老夫人和成國公夫人才說了一小會話,忽然看到明華裳和程荀回來了。明老夫人隱晦皺了皺眉,說:“大娘,你們遊園回來了?”
明妤回話:“是。二妹妹有些冷,我們就先回來了。”
成國公夫人一聽,緩緩接話道:“今日風大,是該早點回來,等挑個好天氣再遊園也不遲。明老夫人好福氣,幾個孫女孫子都鍾靈毓秀,出息的緊,看著真令人羨慕。不知,上元節鎮國公府可有安排?”
明華章聽著皺眉,很想回絕,但在長輩面前,由不得他做主。鎮國公回道:“還沒有。二娘早就嚷嚷著要去看燈,但那日我有事不能出府,二弟妹和三弟妹身子骨不好,不宜去街上擠。我怕沒有長輩看著,她在街上亂跑,就沒答應她。”
明華裳聽到,輕輕哼了聲,滿臉都掛著不高興。程荀注意到了,不由露出笑意。
他最開始以為明華裳是一個尋常公府小姐,仗著受寵理直氣壯當草包;後來她孤身跑來打聽盧渡,在門口開解他,流露出的膽大心細令程荀都自愧不如。程荀慢慢意識到,明華裳並不是傳聞中的草包,這或許是一個很聰慧的娘子。
今日其實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觸明華裳,他看到了她身上的叛逆反骨,也看到了她在家人面前的嬌態。每一面都是一個新的她,程荀忍不住好奇,明華裳到底還有多少驚喜,真實的她到底是什麼樣的?
成國公夫人看到程荀的眼神,就知道孫兒對明家二娘子上心了,遂道:“女郎不同於男郎,一年唯有這幾日能痛痛快快出門。程家那日也要觀燈,若是鎮國公信得過我們,不如讓幾位娘子和程家的隊伍一起走。國公安排了侍衛,沿路也都清理過,保證平平安安將人送回來。”
程家話說到這個份上,鎮國公也不好拒絕,便道:“那就有勞成國公和夫人了。”
兩家約定了上元那日碰面的時辰地點,隨後成國公一家就告辭了。明華裳終於能出門了,臉上的喜悅藏都藏不住,明妤和明妁也很高興,嘰嘰喳喳討論上元那日的衣服首飾。
明華章冷眼看著明華裳擠在丫鬟堆裡,興高採烈和姐妹們討論上元節,仿佛一點都不在意上元男女相會背後的含義。明華章看了她許久,但明華裳一眼都沒投過來,他心裡的不快再也抑制不住,冷著臉轉身走了。
明華章刻意沒有收斂出門的動靜,他走出正堂後,慢悠悠行在走道上,等著明華裳追上來。然而這次他等了許久,都磨蹭到清輝院門口了,背後還是沒有傳來那道嬌俏清脆的“二兄”。
明華章心中重重一落。難道她真的考慮和程荀成婚?可是,明明是她說不想嫁人,要讓二兄養她一輩子的。
第114章 約會
明華裳前段時間私自跑出去還撞上了兇手,鎮國公聽到差點嚇死,從此就對明華裳盯得很緊,基本不放她出門了。明華裳本來很遺憾來長安的第一年看不到燈會,沒想到峰回路轉,沾了成國公府的面子,她竟然能出門了。
鎮國公府再衰敗也不至於借用別人家的護衛,鎮國公隻是疑心病作祟,不放心讓明華裳去人多的地方罷了。現在既然答應了外人,鎮國公自然會給她們配齊侍從,明華裳喜出望外,招財幾人也高興極了,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討論上元那天的衣服首飾。等明華裳的耳朵終於騰出空來,意外發現明華章不見了。
明華裳問:“二兄呢?”
四周丫鬟左右環顧,說:“興許二郎君不耐煩聽這些,自己走了吧。”
明華裳想了想,這很符合明華章的性子,便沒再追問。屋裡二房、三房談興正高,明妁撒嬌向老夫人討要首飾,明華裳不好在這種時間告辭,便微笑聽著。
明老夫人在孫女的撒嬌賣痴中很快露出笑意,她掃了眾人一眼,說:“平日也就罷了,上元那日要和程家一起行動,萬不可墜了鎮國公府的臉面。綠綺,我箱底裡有幾支步搖,你去取來,讓三位娘子選。”
明妤、明妁一聽,忙笑著道謝。明華裳其實對首飾興致乏乏,但祖母一片好心,她總不能拂祖母的意,便也裝出喜歡的樣子,隨便選了一支。
等明妤、明妁終於選出滿意的首飾後,時間已經過去很久。明華裳想著終於能走了,她正要出門,又被鎮國公叫住。
鎮國公說:“裳裳,你跟我來。”
明華裳隻好穿上披風跟上。鎮國公見她披著一件大得不合身的披風,皺眉問:“你的衣服怎麼回事?”
明華裳對糟蹋明華章的東西早就習以為常,她不在意道:“這是二兄的衣服。我還想著還給他呢,他不知道去哪兒了。”
鎮國公皺眉,不動聲色望了明華裳一眼。少女冰肌玉骨,笑顏如花,正是最鮮活青春的時候,披在大而重的黑鬥篷中,像一朵昆山夜光掙脫黑泥,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