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荀本來沒在意,但明華章說出這句話後,他就算不在意也不行了。程荀抬眸,看到明華章眉宇舒展,眼珠湛湛生輝,看向他的眼神中頗有些志滿意得,耀武揚威。
之前程荀沒注意,現在他才發現,明華章和明華裳今日的衣服極其相似,衣料一看就是從同一匹帛上裁下來的,都是一樣的蒼藍內襯,白色外衫,甚至連腰間的系帶都是同款。
他們兩人挽臂站在一起,而程荀孤零零站在對面,不消說,哪怕是路人也能看出來,那兩人才是一家。
程荀暗暗皺了皺眉,不是錯覺,他確實感覺到一股敵意,來自明華章的敵意。他在做什麼,宣示所有權嗎?
簡直可笑,他隻是明華裳的兄長,他把自己當什麼?
程荀笑了笑,說:“明二娘子,今日人多,小心衝撞。你往這邊些,勿擠著兄長。”
說到“兄長”二字時,他似乎特意加重,有種別樣的意味深長。明華章眯了眯眼,無聲望向程荀,正好和他的視線對撞。
程荀依然笑著,還是那副謙和守禮的模樣,眼中仿佛在說,他們以後是一家人,他合該順著明華裳的輩分,叫明華章一聲兄長。明華章面色不動,嘴唇不著聲色抿緊。
這是他頭一次厭惡起“兄長”這個身份。
第116章 燈火
好端端的,他們倆不知為何又槓上了,明華裳內心嘆氣,十分心累。
鎮國公想讓她和程荀多接觸,親自觀察一下程荀是什麼人,如何待人接物,如果她還是不喜歡,拒絕就是。鎮國公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明華裳不好再推拒,和誰看燈不是看,就當約了個朋友,下次就有理由推辭了。
可惜她隻想交個差,同行兩人卻一個比一個不安生。明華裳心想考驗的哪裡是程荀待人接物的水平,分明是她的。
明華裳道:“多謝程大郎君提醒,二兄,你不嫌我擠你吧?”
明華章搖頭,明華裳自然而然攬著明華章手臂,笑道:“我就知道我阿兄最好了。快看,那邊有人噴火,二兄,程大郎君,我們去看看!”
她一口一個“我阿兄”,明華章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捋順,心裡的氣不知不覺消散許多。明華裳說完後拉著明華章就跑,明華章被迫跟上,他垂眸看著她燈光下綺麗明豔的臉,像被海妖蠱惑的舵手,明明知道這是一場幻夢,卻不忍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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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所有人都好,程荀、江陵、任遙皆是如此,他僅有的些許特殊都是因為他是她的兄長。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是了,那在她心裡,他和江陵可會有不同?
大概是不會有的。他的妹妹是如此懶惰懈怠,安於現狀,不逼她,她就永遠不會往前走。
明華章現在就像一個行至山窮水盡的賭徒,明明知道他所剩無幾,卻還忍不住將所有籌碼都押上賭桌,瘋狂地想捅破窗戶紙,要麼徹底翻身,要麼一無所有。他明明告誡過自己要恪守兄妹禮義,勿做失德之徒,可他還是忍不住試探明華裳,試探鎮國公,一邊壓抑自己,一邊又期待有人能發現他過界。
有時候明華章都唾棄自己,他可真是個道貌岸然之輩,竟然期待著最壞的情況發生後,鎮國公迫於忠誠,隻能將她嫁給他。以她的樂觀通透,定能很快想開,不會責怪他對一同長大的妹妹生出這種心思吧?
明華章正在出神,忽然臉上一涼,回神發現明華裳將一個面具扣在他臉上。透過黑黝黝的孔洞,他看到明華裳站在燈火荼蘼處,不高興地瞪他:“都叫你好幾聲了,怎麼還走神?”
明華章又怔了片刻,才找回聲音:“抱歉,我剛剛沒注意。”
“罰你戴著面具,不行,這個太好看了,罰你戴個醜的。”明華裳在攤子上挑挑揀揀,滿意地拿起一張青面獠牙的惡鬼面具,在明華章面前耀武揚威,“你看,嚇不嚇人?”
明華章細微地勾了勾唇,眼波溫柔無奈:“嗯。”
“那就罰你戴,不許躲!”
明華章也沒想過躲,他個子比她高了一頭,卻任由她擺弄,讓她將那張青面獠牙面具系到他臉上。然而輪到明華裳時,她自己卻嫌棄這些面具簡陋,去另一個攤子挑選了,明華章任勞任怨付錢,攤販看到,羨慕地說:“郎君對娘子真好,祝二位白頭偕老。”
攤販誤會了,但明華章沒有解釋,他將銅錢遞到攤販手心,在面具下,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謝你吉言。”
程荀被人群擋住,好不容易擠過來,差點沒認出他們兄妹。明華章那麼清俊的人,卻扣了副張牙舞爪的面具,站在一邊耐心地等明華裳挑面具,面對眾人打量毫無不悅之意。程荀走過來,問:“明二娘子,你想買面具嗎?”
明華裳回頭看到程荀,毫無扭捏,大大方方將手裡的兩個面具擺出來:“是啊,但這兩個我不知道挑哪個好。”
“二娘子喜歡,都買就是。”程荀說著就要付錢,被明華章攔住。隔著青色厲鬼儺面,他的壓迫感尤其鋒芒畢露,不加掩飾。
“不必。我自己的妹妹,還用不著別人花錢。”
程荀忍不住針鋒相對:“今夜有幸陪佳人賞燈,能為她付賬是我的榮幸。”
隔著面具,明華章終於不必再壓抑情緒,冷冷道:“街上這麼多佳人,有的是人願意滿足程大郎君的雅興,就不必往她跟前湊了。”
“街上佳人如雲是不錯,但唯有二娘子對程家有恩,我自然要報答她。”
“她不需要。”
“明少尹,你雖為兄長,管得是否太寬了……”
“都夠了。”明華裳忍無可忍喝止,自己掏錢將兩個面具都買下,說,“我是出來賞燈的,不是來聽人吵架的。”
程荀和明華章看到明華裳自己出錢,臉上都有些不好看。接下來一路他們仿佛卯著勁兒一般,明華裳的視線稍微停駐片刻,他們就爭相出錢買下,最後搞得明華裳都不敢停下了。
明華裳表面笑盈盈,心裡十分無語。她再一次在心裡劃重點,不要和男人一起逛街,死要面子活受罪,簡直毫無樂趣可言。
不知不覺走到一座酒樓前,樓前搭著一排燈架,如萬千流星下墜,燈下垂著紙條,似乎是猜燈謎的地方。明華裳翻到一道謎面,正在思考,程荀已說出了答案。
明華章冷冰冰瞥了程荀一眼,語氣不善:“裳裳還在想,你在做什麼?”
“我不過提醒二娘子而已。”程荀道,“對不對還得等二娘子定奪。”
旁邊的小二聽到,取下對應的花燈,頗有眼力勁地遞到明華裳手中,笑著道:“恭喜郎君,答對了。這盞燈贈與娘子。”
程荀笑了笑,望著明華裳道:“僥幸而已。二娘喜歡這盞燈就好。”
明華裳隻能笑著接過,哪怕沒看到,她都能感覺到明華章的臉色奇差,夜風吹來仿佛都冷了許多。
明華裳無奈,隻能撒嬌般把燈塞到明華章手裡,說:“這盞燈提著好重,二兄你幫我拿。這個兔子燈好可愛,二兄,你知道謎底是什麼嗎?”
明華章屈尊纡貴接過燈,淡淡掃了眼,吐出一個字。明華裳給面子鼓掌道:“原來如此。謝謝二兄,這盞燈也是我的了。”
明華裳歡聲笑語撒嬌賣痴,好不容易把明華章哄得臉色好看些了。她默默松了口氣,心裡十分疲憊。
這街越逛越累,明華裳沒了興致,緊了緊鬥篷,說:“有點冷,我們回去找其他人吧。”
程荀和明華章各自臉色都不好看,默然陪著明華裳往回走。燈謎吸引來許多人,明華裳和人群背道而馳,擠得十分艱難。明華章見狀,不動聲色擋在她身前,替她攔開四周的人。
他們往外走時,隱約聽到背後有什麼人說話,仿佛是酒樓的掌櫃出來了。明華裳正艱難地往外擠,沒留意身後動靜。她抓著明華章的衣袖,好不容易走到略微寬敞的地方,長長松了口氣:“今日人可真多。”
明華章抬頭,望向一眼看不到盡頭的人潮和還在源源不斷擠過來的人群,心中本能生出些許不祥。他將燈轉交給侍衛,拉住明華裳說:“這裡人太多了,我們換個地方。”
明華裳也被擠得不舒服,用力點頭。背後響起一陣陣喝彩聲,明華章回頭說了什麼,明華裳聽不清,湊過去問:“二兄,你說什麼?”
明華章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了,附到明華裳耳邊說:“跟緊我。”
他說這話時,明華裳正半仰頭望著他,因此正好從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驟然膨脹的白光。
隨後才有刺耳的聲音傳來,明華裳都來不及回頭看發生了什麼,就被明華章一把抱住。
明華裳感受到一股炙浪從後方撲來,隨即無數尖叫聲、哭喊聲壓來,撞得她站立不穩。混亂顛倒中唯有一雙手緊緊抱著她,替她擋開推搡的人潮,強行為她闢開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