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啊,失火了!”
“啊,死人了!”
哪怕沒看到,明華裳也從路人的哭嚎聲中大概猜出來,剛才酒樓掌櫃點燈,不知為何燈爆炸了,掌櫃恐怕兇多吉少。更可怕的是,今日是上元節,全城百姓乃至周邊郡縣民眾都在長安城中遊玩,街上足有百萬之眾,其中不乏女眷、小孩,若是任由恐慌蔓延,引發踩踏,那將不堪設想。
明華裳忽然覺得腰肢被一股力箍住,隨即身體一輕,明華章竟然僅憑手臂的力量就抱著她跳到路邊架子上,輕巧在燈籠中騰挪。他將明華裳放到安全之地,還沒來得及開口,明華裳就急急說道:“二兄,我在玄梟衛學過自保之術,一個人待著沒問題。你快去主持秩序,萬不能讓踩踏擴大。”
明華章深深看了她一眼,將一柄匕首塞到她手中,就一言不發轉身,朝酒樓奔去。明華裳扶著木架站起來,緊張地盯著人潮中那逆行的一個小點。
他已經將那張青苗獠牙的面具解開,卻沒有扔,而是依然握在手中。他四肢修長,底盤穩固,哪怕置身於亂流中也岿然不動,像漲潮時分江心唯一的一塊磐石,朗聲道:“我乃京兆府少尹明華章,大家冷靜,勿要推搡,所有人聽我指揮。”
上元節無宵禁,是舉國狂歡的日子,最容易出岔子,因此朝廷早就有了預案,每年都會在各街巷安排巡邏的人,就是為了防止今日這種意外發生。明華章本就是京兆府的人,對節慶這一套流程很熟悉,他表明身份後,迅速穩定民心,指揮士兵封路、限流,引導百姓有序疏散。
明華章的冷靜鎮定極大感染了四周,百姓們看到一個清俊美好的郎君從天而降,如定海神針般佇立在洪流中,有條不紊指揮人群,心神漸漸也安穩下來,不再推搡逃竄。
街上逐漸亂中有序,程荀有侍衛護著,還算毫發無傷,他剛脫身就趕快找明華裳,結果一抬頭看到明華裳站在燈火煌煌中,木架在黑暗中幾乎不可見,隻能看到她如天女般浮在半空,衣袂翩跹,發絲拂動,花一般嬌豔的臉上既悲天憫人又淡漠無情,宛如壁畫上的飛天,隨時要迎風而去。
程荀頓了頓,擠過去問:“二娘,你下不來了嗎?”
明華裳正極目眺望事發之地,忽然聽到有人叫她。她低頭看到程荀,這才慢慢回到現實中,扶著架子,輕輕松松跳下來:“沒事,我自己能行。”
程荀正待伸手接她,發現明華裳已經自己跳下來了,裙裾如彩蝶般一掠而過。程荀手頓了頓,默然收回,笑說:“危險發生時你及時躲到架子上,真是機智。”
“是二兄放我上去的。”明華裳和程荀說著話,心思還完全在前方事故中,喃喃自語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炸死人呢?”
程荀順著明華裳的視線回頭,看到明華章正站在人群中,有條不紊指揮疏散。程荀早就聽聞明二郎容貌好,但今日他站在人潮中遙遙仰望,才發現明華章姿容竟這般出眾。
清雋俊秀的皮相隻是他身上最不足為道的優點,他鎮定自若的氣度,冷靜銳利的眼睛,發生騷亂時毫不猶豫往人群中衝的堅定,才是這副皮囊的靈魂。
程荀暗暗和明華章較了一晚上勁,這一刻那些衝動如潮水般褪去,隻餘下一地狼藉和羞愧。他終於明白祖父、祖母對明華章的誇贊來源於何處,也明白明華裳為什麼毫不猶豫說她二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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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遠遠不如。程荀暗暗慶幸,幸好這個人隻是她的兄長,哪怕他終究無法撼動明華章在她心中的地位,但至少他還能以另一個身份,成為她下半生最重要的男人。
程荀說:“二娘,少尹估計要忙一陣子,這裡太危險,我先送你走吧。”
明華裳想都不想搖頭,眼睛依然看著前方,說:“不,我留在這裡幫忙,多謝程大郎君好意,你先走吧。”
程荀皺眉:“不可。你一個姑娘家,我怎麼能將你丟在這種地方?”
“不是丟,是我自己選擇留在這裡。”明華裳終於回眸,鄭重看向程荀雙眼,說,“我很欣賞大郎君的坦誠,我不想拖延大郎君的時間,不妨直說了吧。程夫人和世子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我很感謝貴府認可我,但是,我和大郎君不合適。”
這種事情所有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程荀沒想到明華裳一個姑娘家,竟然會率先說開。他驚訝了一瞬,索性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既然二娘已經知道,那我也沒什麼好掩飾的。你為何會說這種話?莫非擔心嫁到程家後受委屈嗎?如果你擔心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並非如此。”明華裳柔柔截斷程荀的話,認真看著他,說,“我知道程夫人和世子夫人寬厚明理,程家姐妹也俱是好相處的人,我很喜歡成國公府,但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並非任何外在,而在於你我。”
“你我?”程荀越發糊塗了,問,“二娘子是覺得我哪裡做的不好嗎?”
“不。”明華裳連忙解釋,“大郎君你很好,這一點毋庸置疑。反倒是我,無才無德,平平無奇,得成國公府如此看重,十分惶恐。隻是我們不合適,就比如現在,我想要去現場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掌櫃為什麼會被炸死,哪怕折騰到入夜我也甘之如飴。我二兄和父親都支持我如此行事,可是程大郎君,成國公府會允許一個不順從長輩,自作主張留在外面看屍體的孫媳嗎?”
程荀凝視著明華裳晶瑩水潤的眼睛,有一瞬間他想說他可以為了她嘗試,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哪怕他願意讓步,母親和祖母呢,程家那麼多族親呢?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想娶明華裳,他在自己多年來如出一轍的循規蹈矩中,偶然瞥到一隻自由的蝴蝶。她從他指尖穿過,嬌豔,美麗,笑著說我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樣。她說話時眼神中的光彩,深深震撼了程荀。
程荀羨慕這樣的自由和光芒,因此起了私藏蝴蝶的心思。然而蝴蝶一旦關到籠子裡,她的翅膀就會枯萎,眼睛中的神採就會凋零,最終隻餘死板晦暗的標本。
他多麼想放縱自己的卑劣,自私地捕捉蝴蝶,將她據為己有。可是程荀最終還是不忍,他後退一步,勉強笑了笑,看著明華裳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難怪我覺得你和他之間密不可分,根本不容外人插足,原來這種感覺是真的。你放心,祖母那邊,我會說的。”
明華裳長松一口氣,程荀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實在給她省了不少麻煩。明華裳望著程荀,誠摯說:“謝謝。”
程荀似乎想風輕雲淡地笑笑,保留最後的風度,但幾次嘗試笑得都很勉強。他放棄了,對明華裳說:“夜越來越冷了,你早點回府。再會。”
明華裳回以明媚笑意,道:“程大郎君路上慢行,再會。”
程荀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還是放棄了,轉身朝後走去。這時街上已沒多少人了,他走入黯黯闌珊中,忽然停住,回頭問:“二娘,還不知你的名字。若將來等我老後緬懷年少,不知該如何稱呼你?”
明華裳笑了,眼睛亮晶晶的,說:“我叫明華裳。裳裳者華,芸其黃矣。我觏之子,維其有章矣。”
華裳,華章,程荀慢慢咀嚼這兩個字,裳指鮮明美盛,章指禮樂法度,原來,他們從這麼早就相配了。
程荀笑了,遙遙望著燈火下的明華裳,說:“好名字。”
善和坊發生騷亂,幸虧明華章應急及時,除了最開始有幾個人在推搡中受傷,其餘並無傷亡。明華章忙了半個時辰,分身乏術,隻隱約在餘光中看到,明華裳和程荀站在一起,兩個人說了許久的話。
明華章在百忙中都忍不住皺眉,他們在說什麼,怎麼說得這樣認真?
這一帶已經封路,此刻街上空空蕩蕩,話事人就是她兄長,明華裳也不避嫌,光明正大走到事故發生地,查看死者。
屍體被炸得血肉模糊,周圍物品也被燒了,線索根本無從找起。明華裳正看得認真,忽然背後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死者是錦繡樓掌櫃。”
明華裳回頭,看到明華章緩緩而來,腰間竟然還系著那個青面獠牙面具。他聲音有些啞,但氣度依舊晏然從容,說:“掌櫃新得了兒子,十分高興,便在酒樓前搭了燈棚,和行人同樂,還要當眾點燃百歲燈,討個喜頭。誰能知道百歲燈剛點著,突然就炸了,錦繡樓掌櫃當場被炸死,站在他旁邊的賬房、伙計被炸傷,他的夫人因為兒子哭鬧,抱著孩子站得遠了些,因此幸免於難,隻受了些許驚嚇。我已經派人送傷者去看郎中了,具體傷情一會才知。”
明華裳點點頭,看著腳下面目全非的屍體,疑惑道:“就算掌櫃為了討吉利,將長命百歲燈扎的特別大,但裡面無非蠟燭燈油,為什麼會炸呢?”
“應該不是意外。”明華章說,“當時我看到很刺眼的白光,不排除有人對
百歲燈做了手腳,將裡面換成了火藥。”
明華裳聽著咋舌:“給孩子祈福的場合,在燈裡放火藥……這是什麼仇什麼怨,他們到底得罪了誰?”
明華章道:“隻能等掌櫃夫人傷情穩定些後去問她了。”
他們兩人站在黑漆漆的爆炸現場說話,忽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鎮國公飛奔而來,看到他們兩人,又驚又怕:“二郎,二娘,你們沒事吧?”
鎮國公不願意上街和人擠,再加上有明華章在,他十分放心地在府裡做自己的事,由幾個小輩自己出門玩。突然明妤等人回來了,驚慌地說街上發生了踩踏。鎮國公等了許久都不見明華裳、明華章的蹤影,他心裡咯噔一聲,趕緊來事發地尋找。
幸好,兩個孩子都沒事。明華章這才意識到他忙著疏導百姓,竟然忘了給府裡報信。
明華章連忙向鎮國公請罪,鎮國公哪舍得責怪他們,嘆道:“二郎,使不得,快起來。你們沒事就好。”
明華章心裡十分愧疚,他命人封鎖好現場,便趕緊讓人將馬車拉來,先送鎮國公、明華裳回府休息。
長安其他地方還在熱鬧,然而明家已沒有絲毫玩興。馬車辚辚駛過,明華裳靠在搖晃的車廂上,閉目想爆炸案。車輪碾過石頭,車簾飛快地翻開一條縫,她閉著眼,沒有看到外面,蘇雨霽、蘇行止正和他們迎面走過。
蘇雨霽眼風掃到馬上的人,猛地怔住,轉身朝後望去。蘇行止開始還不明所以,等他看到馬背上那道熟悉的身影時,表情愣住了。
明華章?那前面那位中年男子,便是明家的長輩?
更甚者,那就是鎮國公明懷淵?
蘇行止悄悄看向蘇雨霽,蘇雨霽皺眉盯著前方,眼神茫然迷惑。
這個身影好眼熟,她以前似乎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