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能在,我為什麼不能?”
任遙從後面走過來,壓低聲音呵道:“行了,現在在外面,別被人看出來。”
明華裳暗暗聳肩,這時候明華章從人群回頭,尋找她在何處。明華裳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二兄,我在這裡呢。”
明華章掃了眼後方的任遙、江陵,沒有表現的很熟,淡淡道:“我們走吧。”
太子率先入座主位,其餘人按官秩大小順序落座。太子連過場話都懶得說,開門見山問:“兇手有頭緒了嗎?”
京兆府眾人默然,若他們知道元兇是誰,何必還坐在這裡呢?
京兆尹殷勤地給太子和羽林軍講述案件大致情況,將他們的猜測、進度毫不藏私稟報給太子。
然而,京兆尹都沒怎麼去過現場,這些信息其實是明華章查出來的,現在三言兩語,就全成了京兆尹的功勞。
出現場的人默默掃了眼明華章,無人說話,明華章神情淡然,像尊玉雕一樣清冷從容,無情無欲。明華裳怕控制不住臉上表情,悄悄低下頭,思緒忍不住放空。
第二起爆炸發生後,明華裳就知道這事必然會驚動宮裡,女皇肯定會派玄梟衛暗中調查。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出擊,明華裳便順水推舟,主動請命接手此事。
她為了日後傳遞假消息方便,還特意申明需要援助,沒想到宮裡如此闊氣,直接把他們組調過來了。
甚至女皇為了能讓他們名正言順地出現在一起,把東宮、左羽林軍、京兆府組合在一起,這樣謝濟川、江陵、任遙不需要做多餘動作,就能自然而然參與調查了。
可見女皇是真的很看好明華章,估計女皇以為紙條是明華章遞上去的,才會有求必應。如此獨得聖恩,難怪有人想殺他。
明華裳苦中作樂地想,至少能證明,暴露雙璧身份的人不是女皇。明華裳一邊欣慰女皇如此信任明華章,隻要不出意外,日後青雲直上不在話下,一邊又忍不住擔憂。
皇帝和臣子自古以來都在不斷鬥爭,君權太強,皇帝會被累死;君權太弱,皇帝又會被架空。女皇的情況更特殊,滿朝文武是她必須仰仗的臣子,也是前朝餘孽。
所以,她想出一種獨特的方式來掌控整個朝堂,那就是玄梟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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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要一群隱藏在民間、沒有任何政治能量的探子是沒用的,與其說她在培養密探,不如說她在通過玄梟衛選拔能為她所用的人,然後通過科舉、舉薦等操作將人放在朝廷關鍵崗位上,間接控制龐大的國家機器。
就明華裳知道的,京兆府、東宮、御史臺、羽林軍都有女皇的暗探,她沒接觸到的地方,不知還隱藏著多少。靠這些人告密,或者叫監視,女皇便能隨時掌控臣子的心思,將權力牢牢攥著自己手中。
女皇在世時,這些暗探自然有恃無恐,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女皇肯定更願意提拔自己的人,所以實際上是玄梟衛的臣子升官更快,待遇更好。然而,等女皇的統治結束之後呢?
待下一任皇帝上位,他會如何處置這群龐大的情報探子?殺掉泄憤,秋後算賬,還是收為己用?
明華裳深深嘆氣,再一次感受到被命運洪流裹挾的無奈。在當初那個節點,明華裳想要改變夢中莫名死亡的命運,隻能抓住韓頡遞過來的稻草。等抓住後發現,這根稻草未必能救她的命,或許,會將她扯入更深的深淵。
如果新皇選擇前兩種,那明華裳可以洗洗準備進棺材了,如果新皇繼續重用玄梟衛,那就意味著酷吏政治仍在暗處延續,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到底是福還是禍呢?
但明華裳轉念想到夢中預示的死亡危機就在今年,又覺得她現在擔心新皇登基後會不會清算他們實屬杞人憂天,她能活到年末都該謝天謝地了。
明華裳發呆中,無意撞上一道探究的視線。謝濟川坐在對面,正意味不明打量她。察覺到她看過來,謝濟川笑了笑,雙眼越發像狐狸一般,用嘴型問她:“二妹妹在想什麼?”
明華裳快速收斂好臉上表情,朝對面展開一個笑,一副疑惑無辜模樣。明華章察覺到他們這邊的眉眼官司,靜靜望了謝濟川一眼,按住明華裳的手。
被提醒了,明華裳趕緊收起精神,耐著性子聽京兆尹和太子說話。看得出來他們這位儲君是真沒什麼治國天賦,說了這麼多連重點都抓不住,還要京兆尹反復解釋。
到了最新一樁回春堂的案子,京兆尹實在沒有現成的功勞可佔,便道:“回春堂之事,臣正派屬下查,尚未定論,不敢拿來誤導殿下。”
太子有些不滿他們的進度,皺眉問:“案發這麼久了,你們怎麼什麼進展都沒有?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
一到背鍋擔責的時候,剛才踴躍拍馬屁的人就不見了,明華章主動接過話道:“殿下教訓的是,臣等辦事不力,深感愧怍。臣私以為,無論兇手為何要殺錢益和楚驥,火藥才是他作案的關鍵。所以臣計劃從硝石、火藥入手,調查近期大量購置硝火的人。隻是前段時間是上元節,豪富之家積屯大量煙花爆竹,他們的火藥來路去路不明,且不肯配合官府調查,極大拖累了辦案進度。臣鬥膽向殿下請一道旨意,望殿下給臣分撥人手,必要時允許臣入府搜查。”
太子聽後皺眉,長安豪富之家背後關系盤根錯節,他如今才剛坐穩東宮之位,正當求穩,若明華章帶著太子的手諭搜查官宅,豈不是得罪人?
太子搖頭道:“不妥,此舉不妥。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明華章聞言深深抿唇,很不滿太子的優柔寡斷。他還想據理力爭,謝濟川在對面看出了明華章的心思,搶先一步開口道:“殿下,臣覺得可以從柳氏查起。”
太子看向謝濟川:“謝卿此言何意?”
謝濟川道:“錢益和楚驥的死太巧合了,一個酒樓掌櫃,一個醫館郎中,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生活軌跡根本沒有交集,除了柳氏。現在臣有兩個猜測,其一,柳氏欲殺死馮掌櫃和情人廝守,但她一介漁女如何知道藥理,是楚驥指點了她。她和錢益聯手害死了馮掌櫃卻沒有任何懲罰,有人欲替馮掌櫃復仇,就殺了奸夫錢益和助紂為虐的楚驥。其二,柳氏怨恨錢益得到錦繡樓後不珍惜她,反而另養外室,所以因愛生恨殺了錢益,後來招來官府,她怕事情暴露,就又殺了楚驥。”
謝濟川語氣冷淡散漫,但話語一針見血,條理分明,三言兩語就梳理好了人物因果。剛才京兆尹說了那麼多,太子都沒分明白這些人的關系,經謝濟川一說,太子霎間理解了。
謝濟川乃是東宮詹事府太子舍人,太子當然更信任自己人,他問道:“依謝卿之見,接下來該如何查?”
謝濟川不慌不忙道:“如果是情況一,那就該查馮掌櫃的親人、朋友、忠僕,明少尹已經尋到目擊人,隻需讓對方指認就可;如果是情況二那就簡單多了,柳氏是主使者,調查她的行蹤便是。”
“不行。”明華章立刻說道,“目擊者是位上年紀的老婦人,本身意志就不堅定,如果她知道在指認兇手,哪怕不像她也會覺得像。僅憑她一面之詞,萬一認錯了怎麼辦?我們是來尋找兇手的,不是來炮制冤案的,若冤枉了人,我們難辭其咎。”
謝濟川道:“指認時可以不告訴她。”
“前腳官府找她問話,後腳又讓她認人,她怎麼會猜不到在做什麼?”明華章說道,“這樣查是先默認嫌疑人是兇手,然後在他們身上尋找破綻,辦案的捕快先入為主,很容易誤判。不如從源頭查起,無論兇手為什麼要殺人,他能制出威力強大的火藥,才是他最致命的破綻。而且他要改進火藥,一定需要大量嘗試,家裡必然留有痕跡。查硝石去向看似復雜,但這條路才是最準確的。”
謝濟川和明華章視線相對,剎那間宛如交鋒,誰都沒有讓。謝濟川緊緊抿唇,眼中壓抑著怒,明華章怎麼就不懂呢,這條路如果成功了是很準,然而萬一沒有呢?得罪的人要記在誰頭上?
明明有更快、更省事的法子,他為何非要自尋麻煩?
江陵默默看著明華章和謝濟川吵架,人太聰明就這點不好,誰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誰都不肯放棄自己的主張,像他,就沒有這種困擾。
江陵毫不避諱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他正打到一半,忽然聽到一個女子小心翼翼說:“那個……其實我覺得,還有一種思路。”
江陵一噎,下巴差點脫臼。他扶著桌子坐好,詫異地看向明華裳。
明華裳頂著眾多視線,說實話不怵是假的,她盡量鎮定道:“我覺得,或許可以從楚驥身上查。我們認為楚驥之死和柳氏有關,其實並沒有明確的證據,一切都隻是我們猜測不是嗎?”
明華章看向她,雙眸漆黑澄澈,等著她繼續說。謝濟川挑眉,不解問:“為何是他?”
明華章的思路他能理解,但明華裳的話,時常讓謝濟川無法預料。
“因為我從錦繡樓、回春堂爆炸現場,感受到深深的仇恨。”明華裳說起案件,心緒很快平靜下來,滔滔不絕道,“兇手想要殺死錢益其實有很多機會,但他故意讓錢益登上高樓,等他說完給兒子的祝詞,幾乎算得上錢益人生最得意的時候,突然讓他當著眾人的面被炸成碎片。這絕不是普通的為了情或財,更像是因為恨。兇手要的遠不隻是錢益死,他更想當眾審判錢益,來宣泄他入骨的恨意和憤怒。”
大殿眾人交換視線,毫不掩飾對明華裳的審視。顯然,並沒有人把明華章剛才那番話當真。哪怕如今世道不一樣了,女人也能做官,但像上官婉兒一樣寫寫文章、做做詩也就罷了,女人哪能破案呢?這樣辛苦、勞累、需要腦力和體力的活,從來隻有男人可以勝任。
明華章帶著妹妹進議事廳就夠貽笑大方了,這個女子還真打算對公門事務指手畫腳?
任遙隔著人群,看到明華裳在太子、京兆尹、詹事府等一眾王侯卿相面前侃侃而談,頗為揚眉吐氣。她回頭看到江陵一邊抖腿一邊發呆,沒好氣抽了他一下。
江陵被打懵了,捂著胳膊,詫異地看向她。任遙狠狠剜了他一眼,威脅道:“好好聽著。”
明華裳沒在意他人的審量,越說思路越清明,道:“楚驥也是如此。一個少年成名、名利雙收的醫者,卻死在自家藥鋪裡,他引以為豪的秘藥灑落一地,像草一樣任人踐踏。我看到面目全非的回春堂時,第一感覺就是惡意,震耳欲聾、居高臨下的惡意。若隻是為了求財或自保,何至於生出這麼強的情感傾向呢?所以我覺得可以查楚驥的仇家,再和錢益的關系對照,重合的人就是重點嫌疑對象。”
京兆尹皺著眉,斥道:“荒謬!破案要講證據,而不是信口開河編故事。女人就是女人,心裡總惦記著情情愛愛,什麼都能扯到情上。什麼惡意,什麼審判,公堂可不是說書攤子,不容你胡攪蠻纏!”
明華裳知道肯定有人不接受自己的思路,心裡早有準備,聽到京兆尹的話並不覺得受到傷害,她身邊的明華章卻霎間冷臉了。
任遙聽到京兆尹竟然這樣羞辱明華裳,氣得臉都紅了,拍案而起:“你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