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嚇了一跳,立刻跪在地上,慌慌張張給明華章擦拭墨汁:“郎君恕罪,奴婢該死。”
明華章垂眸看著衣服,默然不語。婢女心驚膽戰道:“郎君饒命,都怪奴婢不小心。奴婢這就帶您去更衣。”
明華章靜靜看了婢女一眼,沒有反對,由著婢女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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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出來後,一路避開人群,悄悄走向花園僻靜處的涼亭。她坐下等了沒多久,外面就響起腳步聲。
明華裳毫不意外,她起身,笑著對來人納福:“蘇御史。外面風大,蘇御史請裡面坐。”
蘇行止停在臺階外,面容冷淡,不苟言笑。他對明華裳的示好毫無反應,淡道:“明二娘子,你我並無交情,我不懂你的意思。”
明華裳並不在意,自己找了個避風角落坐下,說:“可是你看到那行字後跟過來了,就證明我猜的沒錯。此事說來話長,蘇御史真的要站在外面,不怕被人發現嗎?”
蘇行止擰眉看著她,最終還是抬步,走入涼亭。明華裳道:“我本該找個茶樓好好招待蘇御史,可惜條件不允許,隻能以這種方式叫蘇御史出來。多謝海涵,我可以鬥膽叫你蘇兄嗎?”
蘇行止眉眼淡漠,硬邦邦道:“明二娘子隨意。”
明華裳本來還打算說些客套話意思意思,不過看蘇行止的態度,還是直入主題吧。她笑了笑,忽然道:“蘇兄,如果我沒記錯,你的祖母蘇氏曾經在太原王氏祖宅伺候,後來隨王氏女郎瑜蘭嫁入鎮國公府,成了我母親的左膀右臂,是嗎?”
蘇行止手指繃緊,黑眸冷冷盯著她,道:“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蘇兄不要誤會,我並沒有惡意。”明華裳對著蘇行止粲然一笑,瑩白的臉在夜色下像籠罩著一層柔光,美如珠玉,璨若雪光。而她的目光卻是清澈坦蕩的,認真說道:“我隻是很想知道真相,想必蘇兄也是如此,要不然,你不會赴我的約。按輩分,我該叫蘇嬤嬤一聲乳祖母,這些話我本想問蘇嬤嬤的,但嬤嬤離世,我隻能問蘇兄了。”
明華裳溫聲軟語,言笑晏晏,但目光一直直視著蘇行止,和她表現出來的溫軟截然不同。明華裳盯著他,問:“蘇兄,蘇雨霽是你妹妹嗎?”
真假千金的事壓在她心頭,已折磨了她一年了。她最開始嘗試靠自己的力量查出真相,然而線索查一條斷一條,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抹去了所有痕跡。哪怕她加入玄梟衛,成為地下暗網的一部分,依然找不出自己的身世真相。
反而,當她帶著目的審視身邊人後,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家人很可疑。明華章仿佛知道他們不是親生的,更要命的是鎮國公仿佛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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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明華裳生出一種比真假千金還要恐怖的感覺,她能接受自己不是親生,但不能接受父兄騙她。
鎮國公和明華章對她很好,明華裳不願意這樣揣測他們,也無法心安理得霸佔他們的愛,她寧願去直面那個可能對她並不友好的真相。
如果她的生命注定停留在十七歲,她想,她至少要活得明白。
蘇行止沉默良久,似嘆息了一聲,低聲道:“不是。”
明華裳眉梢微動,說實話並不意外。明華裳又問:“蘇嬤嬤臨終前,可曾和你說過蘇雨霽的身世?”
蘇行止不答,反客為主道:“我並不知你的底細,這些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我想解決這樁陳年錯案。”明華裳望著他的眼睛,真誠說,“當年的經事人死的死,散的散,現在去追究誰是誰非沒有意義,解決問題才最重要。如果蘇雨霽當真是明家人,我願意將她引薦給我的父親,恢復她的身份。如果你信不過我,我將父親約出來,你來和他說,我絕沒有二話。蘇兄,你想要的,到底是一口氣,還是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這一回蘇行止沉默的時間更長了。明華裳耐著性子,默默等著他。
遠處的宴會廳歡聲笑語不斷,顯得他們這裡格外死寂,唯有不知名的鴉作響。終於,蘇行止壓著風聲,開口道:“我憑什麼信你?如果你從我這裡套出信息,回去後並不踐諾,而是在鎮國公府內興風作浪、顛倒黑白,該當如何?”
明華裳嘆氣,無奈道:“蘇兄,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是御史,京兆府的案子還得從你手下過呢。馮掌櫃的案子要重審,宋巖柏、嚴精誠案也有許多貓膩,我們全指著察院高抬貴手呢,我騙了你,有什麼好處?”
明華裳眼神十分認真,蘇行止竟然被這個理由說服了。蘇行止才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山村裡那個一窮二白的農家少年,而是長安御史臺察院監察御史,在這些豪門望族面前,也有了對話的底氣。
蘇行止這時候才終於放松了些,說道:“其實之前我也不知她的身份,要不是祖母病重,不得不交待遺言,恐怕,她永遠不會和我說這些。”
明華裳見到蘇行止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他很緊繃,像刺蝟一樣樹滿敵意,明華裳便一直保持笑意,放軟語氣,甚至主動搬出京兆府和御史臺的上下遊關系來瓦解蘇行止的戒備。果然,蘇行止態度松動許多,明華裳忙乘勝追擊問:“蘇嬤嬤說了什麼?”
“祖母說明家內鬥,殃及嬰孩,她於心不忍,正好她要告老還鄉,便將那個孩子抱走,留在自家養大。蘇家和公府雖然門第天差地別,但對雨霽真心實意,和親生女兒無異,絕不遜於明家。”
“我知道。”明華裳忙道,“我當然相信蘇兄還有蘇嬤嬤對她很好,看蘇姐姐剛強直接的性子,就知道從小沒受過委屈。”
明華裳安撫了蘇行止後,眼睛轉動,心下有些奇怪。蘇行止的說法和她的猜測頗有出入,夢境說蘇嬤嬤出於貪婪而將兩個孩子調換,現在蘇行止卻說因為明家內鬥,蘇嬤嬤為了保下孩子的命才將蘇雨霽帶走。
話怎麼說都由當事人一張嘴,如果蘇嬤嬤真幹了這種事,美化自己也很正常。可是,看蘇行止對她生疏戒備的模樣,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親妹妹被換入了鎮國公府嗎?
放在以前,明華裳肯定要再三試探,徐徐圖之,但現在她都活不過今年了,還有什麼話是不敢當面問的。明華裳便直接問道:“這樣說,你才是我的親兄長?”
明華裳本意是表達自己的善意,如果她當真是蘇家人,她絕沒有門第之見,願意和蘇行止好好相處。但蘇行止的表現卻遠遠超出明華裳的預料,他眉心緊皺,眼神疏離,不為所動道:“你在玩什麼花招?”
“啊?”明華裳也被說蒙了,她和蘇行止對視,彼此都覺得莫名其妙。明華裳試著問:“既然蘇雨霽是鎮國公府之女,那我不就是蘇家的孩子嗎?難道你忘了蘇家也有一個女兒?”
蘇行止看著明華裳,眉毛皺得更緊了:“我是有一個妹妹,但我母親說,囡囡因為早產夭折了,雨霽是祖母為了寬他們喪女的心,這才抱回家的。”
明華裳徹底怔住了。蘇行止看到明華裳表情不對,也鄭重起來:“怎麼,難道不是這樣嗎?”
一個母親是不會咒自己孩子早死的,就算為了保護換到富貴人家的親生女兒,也絕不會說出夭折這樣的話。那麼,這是真的?
明華裳忽然覺得湖面的風很冷,她兩隻手緊緊交握,試圖溫暖自己已經變得冰涼的手指。她緩了很久,才有力氣對蘇行止說:“你祖母和你說,蘇雨霽是從鎮國公府抱回蘇家的。而我這邊知道的,是蘇嬤嬤出於私欲,調換了自家孫女和鎮國公的龍鳳胎千金。你的妹妹,鎮國公府龍鳳胎,本該是三個孩子的事。但現在已經知道囡囡死了,而鎮國公府龍鳳胎俱在,蘇雨霽養在你們家。這裡面多了一個孩子。”
“多出來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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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一路不動聲色,暗暗記著沿途景物。婢女帶著他左拐右拐,最後將他領入一間房中,叉手行禮,說:“郎君稍等,奴婢去取幹淨衣物。”
明華章點頭道謝,平靜注視著婢女掩門離開。等她走後,明華章眼中才露出冷峻之意。
婢女的“失誤”著實有些刻意了,但他想知道背後人想做什麼,便沒有拒絕。
明華章環顧身周,在這間富麗堂皇的客房中從容踱步。房間秉持太平公主府一貫的雍容奢華,木料名貴,錦緞簇新,一扇蜀錦屏風將房間隔成裡外兩半。
沒有迷香,也沒有機關,那背後之人苦心將他引過來做什麼,總不可能是搞撞見更衣非卿不嫁之類的橋段吧?
未免太蠢。
明華章打量房內擺設,暗暗思忖可能藏人的地方。這時屏風後傳來響動,明華章袖中的短刀滑到掌心,不動聲色握緊。
房內屏風比宴會廳的厚重多了,後面映出一團模糊的影子,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於耳,卻看不清對方面容。明華章無聲靠近屏風,猛地抽刀,朝後方刺去。
屏風後的人正提著裙擺,聽到風聲猛地抬頭,仿佛都能看到她頭上步搖晃動的弧線,哪怕這種時候依然不見醜態。明華章這時候也看清了對方的長相,他心中大驚,立刻收刀。
明華章在進攻途中猛地撤勢,踉跄了一下才站穩。旁邊的木架被撞得晃了晃,花瓶應聲掉落。明華章抬手,輕巧接住花瓶,詫異地看著面前的人:“殿下?”
第135章 相認
明華章在這間屋裡看到太平公主的時候,內心的震驚簡直無以復加。來的怎麼會是太平公主?有人想算計他和太平公主嗎?
沒想到,太平公主看清是他卻長松一口氣,嗔怪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被他們發現了。”
明華章微微挑眉,拿不準太平公主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太平公主一改尋常的威嚴跋扈,她主動握上明華章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他。
明華章被這種目光看得不適,後退一步,避開了太平公主的手:“太平殿下,您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