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敢這樣和公主說話,可謂大不敬。然而太平公主卻完全不在意他的冒犯,她仔細將明華章端詳了一圈,最後目光停駐在他臉上,眼中倏忽泛起淚澤:“像,可真像,為什麼我以前沒注意過呢。你還叫我殿下?”
明華章瞳孔一縮,猛然抬頭,然而等接觸到太平公主的視線後,他又沉默了。明華章停頓良久,垂下眼睫道:“微臣不懂您的意思。”
太平公主嗔怪地睃了明華章一眼,忽而感慨萬千道:“你長得像長孫家,也就是你曾祖母那一脈。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你這般模樣。”
明華章垂著視線,依然不言語。太平公主已許多年沒有想起過那位故人了,今日見到明華章,那些褪色的、變質的記憶,隨著她的少女時光,如潮水一般將她擊中。
太平公主眨了下眼,沒忍住潸然淚下:“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你像薛紹,如今想來,哪裡是像薛紹,而是像城陽姑姑。你的眉眼和城陽姑姑幾乎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你的氣度,卻和二兄一模一樣。”
明華章再一次聽到那個名字,心中空茫茫一片。他不知道該像往常一樣裝不認識,還是詢問更多細節。
太平公主抹淚,但她養尊處優慣了,手上留著長長的指甲,無論怎麼擦淚都止不住。她半欣慰半埋怨道:“二兄也真是,這麼大的事,一句話都不給我們留。要不是我在魏王身邊埋了眼線,都不知道二兄還有血脈在世。幸好,你沒被他找到。”
事到如今,再裝不懂似乎也沒必要了,明華章嘆了口氣,問:“您如何找到我的?”
太平公主看著他,意味不明笑了笑,道:“你也真是膽大,明知道玄梟衛是母親的私兵,還敢進來。不過也幸虧有你,三兄回洛陽時才沒有出大岔子。”
明華章一驚,霍然抬頭:“您知道玄梟衛?”
“我當然知道。”太平公主像是明白他在想什麼,傲然道,“要不然,我為什麼能先魏王一步找到你?長安、洛陽內許多聯絡點,都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隻是母親不完全信我,玄梟衛內壁壘重重,相互監視,便是我也無法掌控,要不然,我就用玄梟衛暗號聯絡你了。不過這樣也好,我以設宴的名義邀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順,母親和魏王應當不會起疑。以後我在明,你在暗,我們一起把控玄梟衛,這天下回到我們李家手中,指日可待!”
明華章這時才明白,原來在長安為了爆炸鬧得滿城風雨的關頭,太平公主還敢大興宴玩,是為了找個由頭見他。魏王正翻天覆地找李賢遺孤,太平公主單獨宴請明華章太明顯了,便索性把全京城的權貴都叫過來,大家隻會覺得太平奢靡任性,而不會往其他方向想。
明華章有些意外,但回頭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太平公主若不知道玄梟衛,江陵為什麼會被他的父親塞入其中?如果不是收到了什麼消息,江安侯如何知道,進入玄梟衛,便可保證平步青雲呢?
他早就應該想到的。玄梟衛在兩都有那麼多產業支撐,背地裡織出一張如此龐大的暗網,除了太平公主,還有誰有此能耐?
原來從一開始,江陵就把答案告訴他們了。明華章默默總結了教訓,看來下次有秘密不能告訴江陵,這個敗家子藏不住事。
太平公主初見明華章激動,落了幾滴淚後,她的情緒很快平復,又變成了最得聖心的大唐公主。太平公主問:“先前不知你的身份,這麼多年對你不聞不問,是我們對不住你。但你既然知曉自己的身世,這些年為何不來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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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半垂著眸子,睫毛纖長如鴉羽,在他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自進來後就少言寡語,現在更是顯出一種壓抑的清冷,雖一言不發,但仿佛已說了很多。
太平公主在心裡嘆了口氣,不再追究。她拉著明華章的手坐下,憂心忡忡道:“母親的疑心病越來越重了,有些話連我也不敢硬勸。你若在這個當口現世,她肯定會覺得這些年我都在欺騙她。唉,隻能委屈你再躲幾年,等李家掌權,我立刻讓三兄、四兄恢復你的身份。”
明華章終於說話了,輕聲道:“不必。鎮國公對我很好,我亦真心把他當父親。其實我從沒想過能恢復身份,隻要最後收復大唐江山,重現太平盛世,就夠了。至於我,是生是死,是恢復本名還是從未存在,都不要緊。”
“那怎麼行!”太平公主斷然道,“當年母親一意孤行,但我們都知道二兄是含冤而死的。他那麼好的人,我這個做妹妹的這麼多年連恢復他的清白都做不到,怎麼能讓他唯一的子嗣流落在外,一輩子頂著別人的姓氏?你放心,隻要我太平還在一日,就一定讓你認祖歸宗,列位封王。”
太平公主給出了保證,意外發現明華章的臉色還是淡淡的。以前她是君他是臣,她從未關心過一個落魄公府的郎君怎麼想,如今他突然成了她的侄兒,太平公主有心彌補,卻拿不準要如何與他相處。太平公主試探問道:“你是何時知道身世的?”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不是鎮國公親生兒子的呢?明華章目光放遠,陷入回憶中。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他剛剛四歲。那一年,東魏國寺僧人撰《大雲經》四卷,稱武後是彌勒佛化身下凡,應為天下主人,群臣奏稱“鳳集上陽宮,赤雀見朝堂”,李旦禪位,武太後稱帝,上尊號聖神皇帝。
那一年,揚州有人以章懷太子李賢的名義造反,要求反周復唐,武皇和已死去四年的二兒子的關系再度惡化,年僅七歲的安樂郡王,故太子李賢的嫡長子,暴斃於流放途中。
那一年,秋日的陽光格外燦爛,天空瓦藍,楓葉火紅,顏色美得讓人惶恐。鎮國公府請來了啟蒙夫子,明華裳把墨水當糖水,經常淋得明華章一身都是,明華章氣不過,打又打不過明華裳,索性也往明華裳身上畫畫,兩人成天打打鬧鬧,誰都不聽夫子講課。
明華章至今都記得,那日天氣特別好,夫子在上面講千字文,他和明華裳在下面打成一團,鎮國公突然從外面回來,站在回廊上,看了他許久。
然後鎮國公單獨將他叫出來,明華章都以為父親要罵他了,沒想到,鎮國公隻是叫他坐下,一張口就叫他:“郡王殿下。”
明華章愣住了,他以為父親生氣,湊過去想認錯:“阿父,我錯了……”
明華裳以往總是用這招,屢試不爽,明華章見多了也就學會了。然而印象中總是容易心軟的父親這次卻毫無動容,他用明華章陌生的強硬口吻,說:“郡王,臣奉太子遺命,保護幼主。太子幼時便有過目不忘之才,長大後儀容端方,舉止莊重,二十歲便博覽群書,統天下英賢編書注史,才德為朝野上下稱道。如此驚才絕豔之人降生於帝王家,本該是大唐之幸,然而天妒英才,太子才二十九歲便自刎於東宮,今日,連他的長子也死了。普天之下,竟隻剩郡王一個四歲稚子,能證明太子存在過。太子將郡王託付於明家是信得過微臣,若殿下長成一個鬥雞走馬之輩,臣萬死難辭其罪。”
明華章完全呆怔,四歲的孩子雖然不懂事,但對大人的情緒非常敏感。他大概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小心翼翼問:“阿父,你是說,我其實不是明家人?”
“您乃天潢貴胄,太子殿下唯一的子嗣,明家何德何能,敢受您的香火?”鎮國公說,“我觏之子,維其有章矣。太子希望您活得自在光華,又不失禮樂法度,所以給您起名華章,隨後就讓臣將您抱走。臣妻正好在終南山產女,生下一對雙胎女兒,臣給其中一個取名華裳,與您冒充為龍鳳胎。臣本不欲這麼早就告訴您這些,但太子冤屈未洗,安樂郡王暴斃途中,李氏諸王一個個卷入謀反罪名中。臣怕再不說,這江山讓人血洗一遍,再無人光復李唐,就來不及了。”
年幼的明華章安靜了許久,原來,阿父不是他阿父,裳裳也不是他妹妹。過了很久,明華章低聲問:“那裳裳的親生手足,去哪裡了?”
方才還慷慨激昂、憂國憂民的鎮國公忽然哽噎了一下,眼中沁出淚,說:“她被臣送走了。放心,以後您就是鎮國公府世子,明家之一切您可任意取用。臣有生之年,絕不會讓任何人,威脅您的位置。”
後面鎮國公還說了什麼,明華章就記不住了。他隻記得天授元年的秋天格外明燦,刺眼的讓他覺得,永遠過不完。
那天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明華章不想回想,隻簡單敘述了換孩子經過。
鎮國公夫人王瑜蘭懷了一對雙胎,但困在長安的鎮國公並不知道,那時東宮和武後的關系日漸緊張,李賢感覺到自己難得善終,就用藥讓當時正懷有身孕的良娣早產,假託流產,實則讓鎮國公將孩子悄悄抱走。沒想到鎮國公將孩子帶到山莊後才得知,妻子懷的是雙胎。
生出雙胞胎常見,龍鳳胎偶爾有,但三胞胎絕無僅有。鎮國公為了保護幼主,隻能在妻子拼了性命才生下來的雙胎女兒中,挑身子骨最健壯的一個,讓奶娘蘇氏抱走。剩下的一個順著明華章——或者說李華章的名字取名華裳,對外宣稱生了對龍鳳胎。
時光悠悠一轉十七載,他們三個孩子錯位的命運,也延續了十七年。
太平公主面露滿意,頷首道:“明懷淵是個忠臣,二兄果然沒有看錯他。不過,當時謝家也在輔佐二兄,謝氏家學更好,更適合教養幼主,為何二兄沒有選擇謝家?”
這個明華章也不得而知,他隻知道李賢託孤那日,謝濟川的父親謝慎也在場,是少數幾個知道真相的臣子之一。
把自家血脈送到外面寄養,一定需要第三方見證,不然日後等自己走了,如何證明孩子的身份?所以李賢讓鎮國公抱走了孩子,以玉佩作為信物;同時給謝慎一份自己的親筆書信,裡面陳明一切因果,好讓兩家相互制衡,共同保護兒子長大。
因此謝濟川很小就知道明華章的身份,在家族的縱容或者鼓勵下,和明華章成為朋友。
明華章無意說這些事,沒有回答太平公主的問題。太平公主也隻是疑惑一下,並不執著答案,她很快就拋過此事,對明華章說:“這是一個好機會,魏王找到了當年山莊裡的舊僕,恐怕已經知道十七年前調換了孩子。但外人隻知抱來一個孩子,卻不知道是雙胎中的誰,我們完全可以做文章,將嫌疑引到明華裳身上去。”
“不行!”明華章猛地抬高聲音,音色冷峻冰寒,“她們姐妹因為我天各一方,她一個人孤獨地在內宅長大。我已經虧欠了她們,若再將她置於危險之中,我與畜生何異?”
太平公主愣了下,不明白他怎麼這麼大反應:“你是君,她們是臣,為你而死,是她們的榮幸。”
“不。”明華章聲音不高,但其中意味極為堅定,“她不是。她是我的妹妹。”
他的童年在得知父親被逼自殺、母親兄長全部被祖母殺死的那一天就結束了。鎮國公告知他身世的第二天,他照常去學堂聽夫子授課,明華裳又跑過來找他玩,他看著把自己塗成花貓還傻樂的明華裳,既羨慕,也心酸。
如果不是他,她不會和自己的姐姐分隔兩地。他對不起明華裳,也對不起那個被送走的女孩。之後他再也不敢停歇,章懷太子美名遍天下,他怕自己擔不起生父的名,也怕還不起養父的恩。
所以他對明華裳格外縱容,一方面是償還虧欠,另一方面是他想讓明華裳度過一個快樂的童年,連同他的那份一起。
沒想到鎮國公也是同樣的心理,這些年他一直活在對妻子和長女的愧疚中,隻能加倍補償小女兒。在他們倆的溺愛下,明華裳成長過程中沒有遇到一丁點壓力和緊迫感,成功長成一條鹹魚。
但無論明華裳變成什麼樣子,不管她是囂張跋扈、刁蠻任性,是安於平凡、不思進取,還是異想天開、終身不嫁,甚至想像男人一樣出門查案,明華章都會護她一生。她做錯的事,他來承擔;她欠下的債,他來償還。
這些感情不足為外人道,哪怕面前的人是他血緣上的姑姑。太平公主皺眉,完全無法理解:“你是二兄唯一的血脈,你的妹妹該是安樂、永和她們,明氏區區一個臣女,怎麼配做你的妹妹?”
明華章淡漠不語,不欲和太平公主爭辯此事,隻是抬眸,異常鄭重地望向這位縱橫宮廷、權傾朝野的公主:“太平殿下,若您還當我是李家人,就勿要傷害她,也不要試圖借他人之手害她。隻要她有任何閃失,我必與您,與太子、相王,與李家所有人,不死不休。”
太平公主看著他的眼睛,一時都愣住了。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見到了女皇。
當年她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跪在臺階下哭求母親繞過薛紹一命時,母親的眼神也是這般。
太平公主回過神後,一寸寸打量著明華章的眉眼,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