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容貌像薛紹,氣質卻像李賢。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初戀兼第一任丈夫,一個是她幼時最崇拜的兄長。
可是,他們都死了。一個被餓死於大牢,一個自刎於東宮。
他們是她回不去的少女時光,是李唐皇室由盛而衰的轉折點。所以在太平公主知道二兄還有子嗣存世時,簡直欣喜若狂。仿佛這是一個象徵,象徵著他們李家失落了十七年後,終於等來雲開月明。
太平公主立刻安排和明華章相認,她不能讓魏王發現他們兩人有過接觸,更要緊的是要瞞過女皇,為此她給長安半數勳貴都發了帖子,隻為了讓鎮國公世子毫不引人注目地上門。
太平公主看著明華章,欲言又止,最後嘆了一聲,起身說:“罷了,你被明家養大,難免有感情。但你要記得,生於皇家,情感是最大的負累。你想當一個君子,知恩圖報,愛護養妹,然你焉知其他人是否會如此待你?”
太平公主雙手交握在腹前,又恢復成那個雍容精明的公主。她高髻上的步搖輕輕晃動,像天授元年的秋光,刺的人眼暈:“你的父親就死於心善,我希望你不要重蹈二兄的覆轍。趁現在沒人發現你,我們還有機會補救,一旦你的存在被魏王、梁王知道,鬧到母親跟前,沒人救得了你。到那時,你,我,太
子,相王,李家所剩不多的郡王公主,全都要死。”
“我攪亂了宴會廳,沒人會注意你我不在,但我不能消失太久,我先回去,你換好衣服後,等一炷香再來。放心,路上的人已經被我支開了,你不用多做什麼,旁人問起,你便說出來更衣透氣。”
“我可以等你想通,但你要記得,終究我們才是一家人。”
第136章 永泰
太平公主走後,明華章獨自坐在沉鬱富麗的客房內,身上的墨跡已經幹涸,他卻良久未動。
隱姓埋名十七年,他們雖不知他,他卻能時常見到他們。明華章親耳聽著廬陵王被流放、相王被圈禁,親眼見證太平公主改嫁他人、融入武家,親身經歷李唐皇室被屠殺殆盡、人為抹除的十年。
他從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身份,毫無疑問,他願意為了興復李唐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當他真正站在太平公主面前,終於能和自己血緣上的親人相認時,他卻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溫情,甚至稱得上不歡而散。
明華章看著屏風上振翅欲飛的蝴蝶,突然想到明華裳。如果今日面對這些事的人是她,她會如何?
可能她壓根不會來,既然來了,就不會和太平公主疏遠冷淡,把場子鬧僵。哪怕談話並不愉快,她也能笑語盈盈應下,把所有人都哄得開懷,然後潤物細無聲地達成自己的目的。等一出門,她一點都不受影響,回到宴席上依然能開開心心用膳。
她總是如此,無論遇到什麼人、發生什麼事,總是活得清醒又敞亮。不像明華章,多思多慮,別別扭扭,不敢投入地愛,也不敢放肆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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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想著她,眼波不知不覺變得柔軟。他低低嘆了聲,起身,去屏風後換下被弄髒的白衣,穿上一身墨紫色圓領袍。
他出門做客時都會帶一套備用衣服,沒想到今日用上了。明華章換第一套衣服時非常隨便,毫無赴宴的自覺,但現在換備用衣裳,他卻留了許多心。
他也不知道,太平公主會在宴會上搞送花這一招。他不是一個膚淺的人,也不在乎外人評價,但是,選俊才時,明華裳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他?
明華章預估一炷香到了,才離開房間,往宴會方向走去。太平公主果然安排好了,這一路基本沒碰上什麼人,明華章盡量挑著避光的地方走,在穿過一個花園時,明華章耳朵微動,仿佛聽到樹後有說話聲。
明華章臉色慎重起來,悄悄靠近聲音來處。他藏在樹影下,撥開枝椏,意外地發現來者並不是預想中的敵人,而是明華裳。
夜色朦朧,細長的連翹枝從旁邊垂下,落在水面上。亭子坐落在草木包圍中,昏暗幽靜,從外面很難注意到,因此,裡面的人也沒發現外面有人經過。
一個女子坐在涼亭中,發髻上簡簡單單簪著珠花,面龐泛著明珠般的清冷熒白,不是明華裳是誰?
明華章驚訝過後,心漸漸冷了下來。他原本打算出來找明華裳,但被太平公主使計調走,他相信明華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並不擔心她,放心地跟著太平公主的人走了。他和太平公主試探、相認、爭吵,都已經過了這麼久,她還沒回去?
她似乎有些冷,雙手緊緊握著,不時搓動手指,但依然不肯離開,很認真地和什麼人說話。
她對面的人隱沒在灌木叢中,看不清面容,但從衣服可以看出,那是個男人。
明華章腦海裡立刻冒出和明華裳先後腳離席的蘇行止,但被他強行打住。不可能的,明華裳有多嘴甜心狠他最清楚,她看著一團和氣沒有稜角,其實心中十分清醒,如果對方的存在會妨礙她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王爺皇帝站在面前,她都會毫不猶豫掐斷任何一丁點可能。
在太平公主的宴席上,周圍來來往往隨時會經過人,這麼危險的地方,她怎麼會和一個男子私下會面呢?
明華章不信。他就像自虐一樣,哪怕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一動不動站在樹叢後,偏要親眼看到答案。他們談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終於,那個男子動了,起身往外走,明華裳緊跟著追出去,穿過橫斜疏影,明華章看到了那個男子的面容。
是蘇行止。
他心中有什麼東西落下,仿佛聽到了雲臺上緲緲傳來的審判。輕柔,和緩,卻雷霆萬鈞。
蘇行止身材颀長,冷硬肅穆,毫無憐香惜玉,一步頂旁邊女子兩步。但那個女子卻不放棄,追在他身邊說著什麼,甚至主動伸手拉住對方。
明華章眼神漆黑沉寂,靜靜看著這一幕。
幽徑裡,明華裳正試圖說服蘇行止。明華裳聽到蘇行止說他親妹妹已經死了後,心裡狠狠一咯噔,知道事情朝她最不願意相信的方向奔去。
她立即改變策略,嘗試拉攏蘇行止。然而蘇行止聽見明華裳懷疑蘇嬤嬤,當場臉就黑了,明華裳好說歹說,才讓蘇行止相信,他的祖母騙了他。
鎮國公府雖然不是二十四孝模範人家,但鎮國公沒有妾室,同一年二房、三房沒有孩子出生,哪裡來的內鬥能讓蘇嬤嬤抱走一個女兒?如果蘇雨霽是真正的明家人,那明華裳和明華章之中,就有一個是假的。
明華裳原以為是她,現在越看越覺得像明華章。她自己也就罷了,事關明華章,她怎麼能讓蘇行止到外面亂說?
明華裳希望蘇行止對此事保密,暫時不要告訴蘇雨霽,等她查明白了再做安排,但蘇行止不同意。
蘇行止話不投機半句多,拂袖就要走人,明華裳顧不得許多,她強行拽住他的手臂,拿出自己多年來糊弄鎮國公的功力,眼巴巴、水汪汪地望著他,真誠說:“蘇兄,我並不想為難你,但事情沒查明白前,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變數。我保證,我很快就會查出結果,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告訴蘇姐姐?”
蘇行止板著臉,冷硬道:“我與她之間沒有秘密,我不會欺騙她的。”
“這怎麼能叫騙呢?”明華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雙眼愈發可憐巴巴的,煞有其事道,“這叫為她準備驚喜。你難道不希望將一切查明白後,親口告訴她真相嗎?耽誤一兩天不妨事,現在我們對許多事都一知半解,貿然告訴她未必能讓她開心,說不定會害她卷入未知的麻煩中。蘇兄,蘇阿兄,求求你了。”
蘇行止一直不為所動,但聽到“未知的麻煩”時,他眼神閃了閃,遲疑了。
是啊,如果真如明華裳所說,鎮國公府根本沒有像樣的內鬥,能讓一個公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意外,會是什麼?他不在乎明華裳、明華章的死活,也不在乎得罪鎮國公世子後會不會影響仕途,但他不能拿蘇雨霽的安全冒險。
最終,蘇行止退步了。他冷著臉,硬邦邦道:“好吧,我姑且再信你一次。”
明華裳大喜,她注意到蘇行止的視線,忙松開手,笑著為他拂了拂袖:“多謝蘇兄。蘇兄正直守公,深明大義,真不愧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呢。”
蘇行止瞅了她一眼,很佩服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他想到這可能是蘇雨霽的姐妹,也不欲和她的家人鬧太僵,便緩和了臉色道:“明二娘子過譽。天色已晚,二娘子單獨待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二娘子回宴會廳。”
“那就有勞蘇兄了。”明華裳非常給面子,笑道,“蘇兄,請。”
兩人隔了半步往宴會廳走,明華裳心懷鬼胎,蘇行止也有意交好,兩人一路你恭我讓,看起來其樂融融。等到了宴會廳後,蘇行止在階前止步,說:“前面就是女客廳,我不方便靠近,明二娘子請回。”
明華裳道謝,她走上回廊後發現蘇行止還在,莞爾朝他叉手:“多謝蘇阿兄,我們改日再見。卷宗的事,還有多勞煩蘇兄。”
蘇行止面上冷冷淡淡,心裡卻道哪怕你是蘇雨霽的親戚也要按章程辦,徇私想都別想。蘇行止目送明華裳進門後才轉身,繞了一段路,進入男廳。
殿裡鬥詩投票正到熱鬧時,沒人留意明華裳不見了。明華裳貼著牆邊進來,看了一會,很自然地融入人群中。
身周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因此她並沒有注意到,殿外有一雙眼睛,跟了她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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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評詩活動可謂神來一筆,這看似是一場男女間的調情遊戲,然而最終得票數是李家的王爺多還是武家的王爺多,卻很能反映出人心向背。
不過最終結果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因為收到最多紅花的不是東宮太子一系,也不是最得女皇恩寵的魏王一系,而是相王的庶出三兒子臨淄王。
太平公主聽到宮女統計的結果時,她都愣了下,隨後笑道:“看來,最得女人心的乃是三郎。三郎,你若不自罰三杯,可說不過去。”
太平公主最開始頗為意外,李家這麼多人,怎麼都輪不到一個非嫡非長、沒有繼承權的小小郡王,但她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臨淄王是相王的兒子,不涉及皇位之爭,為人風流倜儻、處處留情,他拿到所謂“長安第一俊才”,大家聽到隻會會心一笑,覺得這不過一個風流豔名。要是最後真是太子的兒子當選,傳入宮裡,女皇恐怕會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