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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今夜無月,卻有滿天寒星。
明華裳躺在床上,左右翻身,始終睡不著。她認命地嘆了聲,攏著被子,從床上坐起來。她靠在圍屏上,有些怔忪盯著地上的陰影。
她以為李重潤、武延基畢竟是皇子龍孫,女皇再生氣也不至於真打死他們;她以為皇室那麼多人,總會有辦法救下他們。
可是,他們竟然真的被打死了。
堂堂郡王,女皇的親孫兒,太子的嫡長子,被當眾打死在丹鳳門,簡直匪夷所思。
能將一個孕婦嚇死,永泰郡主當時該有多絕望呢?明華章知道這些事時,又該多難受?
而她竟然一句都沒有關心他,任由他在這裡照顧了她一整天。他主動致歉,試圖解決之前的問題,然而她卻埋頭回避,理所應當消耗著他的溫柔。
可是,分明他才是最悲傷、最不容易的那一個。她失去了招財,明華章失去了堂兄、堂姐、堂姐夫和未出世的侄兒,他承受的,遠比明華裳的沉重多了。
明華裳出神,忽然窗邊襲來一陣涼風,屋中帷幔輕輕動了動,驚擾了一地夜色。明華裳回神,下意識抬頭:“二兄?”
外面沒有回音。明華裳心中一凜,手本能地去摸枕下,卻摸了個空。
她這一天過得渾渾噩噩,哪還記得藏利器?明華裳暗暗攥緊手心,盡量平靜地下床,不慌不忙朝外走去。
對方能神不知鬼不覺進來,她再裝傻充愣也沒用,不如主動面對。靠門窗近一點,至少呼救的時候能早跑一步。
明華裳掀開帷幔,抬眸,看到了一個意外卻又不意外的人。
蘇雨霽站在夜色沉鬱處,靜靜看著她。
第147章 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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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看到是蘇雨霽,暗暗松了口氣,隨後才感覺到尷尬,道:“原來是你,快請坐。”
蘇雨霽一身勁裝站在窗前,冷冰冰道:“不必了,幾句話就能說完。具體原因你不必知道,但你的丫鬟死前,我曾經看到過她。當時有些細節不太對勁,我覺得應該轉告你。”
明華裳聽到招財的名字,笑容微滯。她垂下眸子,笑了笑,說:“那更要坐下來慢慢說了。我這兩日昏昏沉沉的,屋裡沒有好茶,隻有清水,見諒。”
明華裳拿出茶盞,依次倒了兩盞茶,放到對面的位置上。蘇雨霽看了一會,慢慢走近,坐在對面。
明華裳問:“多謝你來提醒我。你看到了什麼?”
蘇雨霽沒有碰桌上的水,淡淡說:“那日你和蘇行止走後,招財留下來替你。江陵和任遙越搜越遠,我主要跟著他們,沒怎麼注意招財。但我走時,隱約掃到她站在巷中,和什麼人說話。對方站在陰影中,我沒看清楚,隻注意到他穿著一身紅色的衣服。”
明華裳問:“那個地方,是她死時的巷子嗎?”
蘇雨霽點頭:“是。”
“是什麼樣的紅衣?”
蘇雨霽說道:“沒看清楚。但我很確定,不是他們今日從排水渠找到的那件。”
昨日蘇雨霽奉命執行監視任務。她的任務是暗中觀察雙璧小組,並不局限於雙璧本人。蘇行止過來找明華裳時,蘇雨霽也看到了,但她剛和蘇行止吵完架,看見他就心煩,一點都不想跟著他們,所以就留在長壽坊,繼續監察剩下的人。
她不覺得一個丫鬟能問出什麼,主要跟蹤對象還是江陵和任遙。也正是因此,她錯過了招財的死。
蘇雨霽得知招財的死訊後,心裡非常過意不去。她明明看到了招財,甚至可能看到了兇手,如果她再晚走一步,或者對招財再關注一點,是不是就能救下招財?
蘇雨霽心裡愧疚難安,今日忍不住關注招財的後續。當她看到謝濟川從排水渠中找到一件青色長衫,據此找到羊半瘋,並在羊半瘋家裡搜出殺人兇器時,蘇雨霽就知道出錯了。
殺害招財的人絕不是羊半瘋,有人布置了線索,故意將嫌疑誘導到羊半瘋身上。但京兆府那邊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俱在,蘇雨霽空有懷疑卻不知告訴誰,思來想去,隻能來找明華裳了。
明華裳聽後沉默良久,問:“這麼重要的線索,你為什麼告訴我?告訴京兆府,謝濟川,或者……我二兄,不是更有用嗎?”
今日謝濟川來時,明華章將人帶到外面說話。他們以為明華裳在睡覺,說話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其實明華裳根本睡不著,她全部聽到了。
她本能分析線索,但轉念一想自己害死了招財,又覺得她根本沒有能力管這些事。這是京兆府該做的事,她胡亂摻和,隻會讓狀況更糟。
她沒想到,蘇雨霽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消息。京兆府查出來的兇手是錯的,殺害招財的人,很可能還逍遙在外。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告訴她?如果她再搞砸了怎麼辦?
蘇雨霽挑挑眉,站起身道:“也對,他們身上有官職,有權力,能做的事情更多。可能是我魔怔了,覺得她是你的丫鬟,隻有你會刨根究底為她追尋兇手。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當我沒說過吧。”
蘇雨霽說著便要離開,明華裳忽然從背後叫住她:“等等。”
蘇雨霽停住,卻沒有回頭。屋裡沒有點燈,夜色靜靜灑在兩人之間。明華裳默然片刻,問:“你為何相信我可以找出兇手?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蘇雨霽呼了口氣,環臂抱住短刀,涼涼道:“我也不相信。隻是相對於其他人,我覺得你更想為她伸張正義,更願意咬死了往下查,僅此而已。”
明華裳聽到這些話怔住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保護著她的情緒,生怕她再受刺激,蘇雨霽卻一點都不在意她,直接將明華章小心隱瞞的招財之死甩在她面前,說話堪稱不留情面。
是啊,她可以矯情,可以哭哭啼啼傷春悲秋,可是,招財再也回不來了。京兆府眾人查案是為了政績,明華章查案是為了她,謝濟川、任遙等人尋找兇手,也是覺得過意不去。沒有人是為了招財而付出。
招財早早就被親人賣掉了,這些年待在鎮國公府,早就和家人斷了聯系。如果明華裳都不替招財聲張,那還有誰呢?
明華裳的指甲不知不覺掐入掌心,幾乎都掐出血痕。她不可以倒下,她要為了招財,繼續和背後那個人戰鬥。
明華裳咬牙,站起來說:“稍等一下,我換件衣服。招財的屍體就在公府,我這就去驗屍。她的身體上面,一定有兇手留下來的痕跡。”
明華裳現在隻穿了一身中衣,寒意不斷順著袖口、褲管侵入體內,她身體都忍不住輕輕打顫。明華裳沒空慢慢穿衣服,隻在外面系了件披風,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她的額頭依然在發燙,可是,她的腦海卻無比清明。
振作一點,明華裳。兇手都沒死,你怎麼能倒下?為了那些你想保護的人,無論是現在在身邊的,還是已經逝去的,哪怕跌斷骨頭,血肉模糊,也要再一次站起來,繼續戰鬥,至死方休。
明華裳沒有驚動丫鬟,靜靜推門,搖搖欲墜又義無反顧朝黑暗深處走去。蘇雨霽隔了幾步落在後方,明華裳呼吸著初春寒冽徹骨的風,對身後說:“有一件事我要和你道歉。我以為這是對你好,所以讓蘇行止不要告訴你,可是,你才是最應當知情的人。是我自作主張了,抱歉。”
蘇雨霽挑眉,目光變得警惕起來。明華裳一鼓作氣,繼續說道:“你應當知道,你根本不姓蘇,而是鎮國公的女兒,隻是因為一些事被送到蘇家,蘇家知道這些事,鎮國公府,其實也知道。”
蘇雨霽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身上又豎起尖刺,問:“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不要誤會,我沒有炫耀、冒犯的意思,我隻是想說,我們本該是雙胎姐妹,從小打打鬧鬧,一起長大。隻是,父親有更重要的人要保護,所以隻能在我們之間挑一個人送走。我很抱歉,那個人是你,而不是我。”
蘇雨霽慢慢擰眉,有些聽不懂了:“你說什麼?”
“明家生的不是一對龍鳳胎,而是一對雙胞胎女兒。”因為發燒,明華裳沒法很好地思考,因此她乘著頭腦發熱,沒有回頭,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真正被抱來的那個孩子是明華章,他不姓明,而是章懷太子的兒子,十七年前因東宮謀反案被送到明家避難。父親想要保住章懷太子的血脈,所以就送走了自己的女兒,留下一個和章懷太子之子假冒成龍鳳胎,瞞天過海至今。”
蘇雨霽完全呆住了,她愕然許久,喃喃道:“可是……”
“可是那些人不是這樣說的,是嗎?”明華裳接過她的話,平靜道,“當然,我的話對你而言也是一面之詞,你可以懷疑我,但是,這裡面牽扯著皇權鬥爭,無論如何,贏家都不會是我們。我希望你做決定前,能再想一想,多等一等。”
這回輪到蘇雨霽沉默了。明華裳沒有催促,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夜色中,隻能聽到彼此的腳步聲。許久後,就在明華裳疑心她沒聽到的時候,蘇雨霽開口了:“你這樣說,是為了他嗎?”
明華裳本來想解釋一二,但轉念一想這話也沒錯,無論找多少理由,她說服蘇行止隱瞞蘇雨霽的核心動機都是明華章。明華裳沒有隱藏,點頭道:“可以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