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低低嗯了聲。明華章很快取來蜜餞,他似乎顧忌明華裳剛醒來時的拒絕,之後沒有再試圖喂她,而是將蜜餞放到她手心,點到即止,體貼端方,十分有君子風度。
明華裳連著吃了兩個甜棗,體內力氣仿佛回來很多,她正在為難指尖有些黏,明華章已取來湿帕子,將她的手指仔仔細細擦了個幹淨。
他將湿帕子放回水盆,輕緩有力地揉好,擰幹,搭在銅盆邊。他拿起旁邊的幹布,隨意擦了擦手上的水跡,用手背來探明華裳額頭:“還有些熱,要再發發汗。這些被子重嗎,用不用換個輕點的?”
明華裳開口,聲音嘶啞道:“二兄,你不用這麼小心,我沒事。”
明華章看著她的模樣,沒說什麼,回頭對婢女們道:“你們將這些收下去,然後就退下吧,這裡不用你們伺候。”
丫鬟們低聲應諾,收拾好杯盞水盆,小碎步出去了。門重新關好,明華章一邊給明華裳拉被子,一邊漫不經心道:“我們的事,我已經和父親坦白了。”
明華裳做噩夢時神志不清,看到他那一刻忍不住崩潰大哭,現在她神志清醒了些,那一夜兩人的對話也全部回到腦海。她再回想自己抱著明華章哭那一幕,隻覺得尷尬。
今後他們隻是兄妹,她應該和他保持距離的。所以她拒絕他喂水,拒絕他的陪伴,有意讓軌道回到正常兄妹該有的距離。她正在默默劃清界限,實在沒料到,會從明華章嘴裡聽到這樣一句話。
這堪稱平地驚雷。明華裳霍得抬頭,連剛剛才下定決心要保持距離的告誡也忘了,不可置信問:“你說什麼?”
明華章看著還是那樣平靜,他伸手幫她整理衣袖,仿佛此刻她無意散開的袖口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徐徐道:“雖然我覺得你已經知道,但有些話,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我其實並不是你的兄長,而是章懷太子之子,這些年承蒙鎮國公照拂,寄養在明家。你上次那個問題,我現在回答,還來得及嗎?”
明華裳完全呆住了,明華章瞧著她這個樣子笑了笑,伸手撫順她毛茸茸的頭發,說:“我當了你十七年兄長,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如果還算可以,往後,我能以男郎的身份,陪在你身邊嗎?”
明華裳燒還沒退,眼睛水潤,臉頰通紅,呆呆望著他的模樣像一隻迷路的小鹿,讓人又愛又憐。
明華章有心去摸她的臉頰,伸手時卻忍住了,他將手掌從明華裳頭發上收回,像一個克制守禮的兄長,說:“你不用有壓力,我和你說這些,隻是覺得此事應該有一個答復,給你,也是給我自己。無論你回不回應,都不會影響什麼,以後我依然會盡好兄長的職責。”
明華裳在這樣的視線中有些無所適從,斂下眸子道:“你我既無關系,哪還有什麼職責呢。”
“當然有。”明華章認真道,“這是我欠你們的。”
明華裳像聽到神明宣判一件她早就知道結果的判詞,心裡並無意外,隻餘空茫疲憊。她身體靠後,縮在靠枕裡,說:“你並不欠我什麼,是我對不住她。我佔了公府的位置,卻文不成武不就,還要你們分心照顧。如果當年被送走的人是我就好了,她在這裡,做得肯定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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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用力握住她的手,說:“裳裳,你很好,你是獨一無二的,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你。你的姐妹被送走不怪你,案件意外也不怪你,你安心養病,不要胡思亂想。”
明華裳還是垂著眼睛,無精打採。如果是兩天之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答應明華章,願意陪他一起面對他的身世,他的國仇家恨,他們前途未卜的將來和無窮無盡的流言蜚語。但是現在,明華裳膽怯了。
招財的死像一記重錘,沉沉打在那個天真理想、樂觀蓬勃的明華裳身上。她曾信心滿滿和永泰郡主說要勇敢做自己,她曾覺得自己有勇氣面對世間一切偏見,但現在,她發現她根本做不到。
她遠沒有她想象中那樣堅強勇敢,她的冒失隻會給周圍人帶來災難。或許,像明老夫人說的那樣,安安分分嫁人生子,循規蹈矩過一輩子,才是對的。
明華章看到明華裳脆弱的模樣,心疼不已。他想要抱緊她,又怕這樣會驚嚇到她,他攥著手指,無比痛恨自己無能。
外面響起敲門聲,侍衛停在外面,道:“二郎君,有一個孩子說要見您。”
明華章斂眉,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大概猜到那個孩子是誰,但明華裳正是脆弱的時候,他想留在這裡陪她……
明華裳看出了明華章的為難,主動說:“二兄,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些困了,想睡一會。”
哪怕這種時候,她依然在為別人著想。明華章嘴唇微動,最後抿緊唇線,輕柔地扶著她躺下,溫聲道:“好,我去去就來,你安心休息。”
明華章叫丫鬟進來,低聲交待了什麼時候換水什麼時候喂藥,這才輕手輕腳離開。
明華裳側身躺在帷幔裡,失神盯著帳上精致明豔的穿枝花,許久沒有睡意。
她自然是睡不著的,從昨夜開始,她就一直在睡,睡得骨頭都有些痛了。明華裳翻了個身,問幾個丫鬟:“邵王和魏王世子怎麼樣了?”
進寶幾人怔了怔,才意識到是明華裳說話。她們放輕聲音,生怕嚇到了明華裳,小心翼翼道:“邵王殿下薨了,魏王世子福淺,也沒救回來。”
明華裳愣怔了許久,忍不住坐起來問:“那永泰郡主呢?”
永泰郡主被迫和紀羨和離,改嫁武延基,幸而她和武延基相處不錯,兩人有了孩子,生活漸入佳境。若武延基死了,她怎麼辦?
進寶幾人似乎嘆息了一聲,聲音更輕了:“永泰郡主驚懼流產,亦追隨邵王、魏王世子而去。”
明華裳聽後完全呆住,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明明兩天前,他們還都好好的。”
·
明華章走到外院,他剛進門,一抬頭便看到窗柩後兩道瘦小的身影,心裡道了聲果然。
訪客是那日跑腿的孩子,他沒有食言,果真帶來了給嚴精誠傳信的小乞丐。
兩個孩子置身於公府,局促不安卻又忍不住好奇地到處看。他們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一位修長俊美的公子站在暮色中,都怔了下。
小乞丐驟然看到神仙一般的人物,自慚形穢,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另一個孩子看到明華章卻興奮起來,噔噔跑過來道:“我找到他了!”
明華章露出笑,走入正堂,溫聲說:“多謝你。辛苦你們這麼晚過來,應當累了吧?想吃點什麼嗎?”
跑腿孩子立刻道:“我要吃冰酥!”
“好。”明華章半蹲在他們面前,耐心問,“想要什麼味道的?”
跑腿孩子一點都不怕明華章,毫不客氣地開口:“我要吃紅豆味的,要一大盤!”
明華章點頭應下,看向小乞丐,問:“你呢?”
他容貌華美,氣度不凡,但說話卻十分和善。小乞丐膽子也慢慢大起來,說:“我要櫻桃味的。”
明華章溫和地應下,讓人去廚房吩咐做兩個酥山,一個澆紅豆,一個澆櫻桃。之後,他請這兩個孩子坐下,態度一如招待公侯客人,一點都沒有因為他們年紀小、衣衫褴褸就心生輕視。
明華章說:“廚房做酥山還要一會,這段時間能請你們說說,那日,是什麼人讓你去給嚴精誠報信的嗎?”
跑腿孩子和小乞丐感受到難得的尊重,哪怕他們也知道自己和明華章有雲泥之別,卻一點都不覺得難堪,倒豆子一樣將那日的事說出來。
明華章認真望著他們,時不時點頭回應。小乞丐頭一次意識到有人在聽自己的話,越說越高興,說話不再結結巴巴,道:“那個人穿著一身黑鬥篷,臉上帶著一副綠色的鬼面具,我沒看到他長相。但我記得他手上有個痣。”
明華章伸出自己的手,讓小乞丐比劃在哪個位置,一點都不介意小乞丐的手髒。小乞丐飛快點了個地方,明華章微微眯眼,沉吟片刻,問:“你記得他給你東西時,伸的是左手還是右手嗎?”
小乞丐想了一會,說:“好像是左手。”
明華章心中微凜,招財腹部的傷口,便是左撇子捅出來的。明華章叫了幾個侍衛進來,問:“那個人有多高,身形最像哪個人?”
小乞丐繞著侍衛走了一圈,猶猶豫豫指向其中一人:“有點像他。”
明華章問:“那個人很瘦?”
小乞丐點頭:“是。哦對,我想起來了,他和我說話時總是咳嗽。”
明華章靜靜道謝,讓隨從將兩個孩子領到廂房吃飯,除了酥山,他還讓人給他們準備了熱食。
他們還在長身體,晚膳要以湯食為主,如果實在喜歡甜點,打包帶走就好。
兩個孩子走後,明華章獨自站在屋檐下,他望著從碧藍一層層浸染成墨黑的暮空,許久後說:“叫忍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