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猛地轉身,用力握住蘇雨霽手腕,激動道:“我知道兇手真正的目標是誰了!不好,花朝節聖人要出宮放燈,芙蓉園很危險!”
蘇雨霽聽得雲裡霧裡,不得不按住明華裳,強行讓她冷靜下來:“你在說什麼?”
“他想弑君。”明華裳眼睛清亮逼人,像燃燒的星火,灼灼生輝,“他下一個想殺的人根本不是招財,也不是我,而是女皇陛下!”
日月當空,世上唯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
女皇,武瞾。
而這時,朱雀街上隱隱傳來禮樂聲,明華裳臉色驟變,十分詫異:“這似乎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儀仗,可是,今日明明是十四,聖人不是說二月十五去觀花神燈嗎,怎麼提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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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昨夜收到太平公主的回信後,就一直坐在窗邊,一動不動望著檐上夜色。
今夜無月,宇宙浩渺,星辰遊曳。
明華章想到不久之前,他去鄠縣找宋巖柏父母時,天上星河也是如此盛大璀璨。
那兩位老人麻木地說他們認命了,他們曾經不服兒子被判意外身亡,反復上告,然而哪怕得到了好心人支持,依然胳膊擰不過大腿。
京兆府調查過後,維持原判。楚驥德高望重,有什麼可圖謀徒弟的,宋巖柏乃是炮制藥材時不小心,意外中毒而死。
宋父宋母拼盡全力,卻什麼都沒有改變。他們從憤怒到麻木,如今,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或許兒子真的是記錯了藥物,自己害死了自己吧。
明華章無言嘆息,他順口問幫他們整理證據、鼓勵他們上告的人是誰,那對老人說,是一位姓廖的大人。
廖大人……明華章腦中忽的靈光一閃,想到柳氏。
之前商討時,他們苦尋死者的共同點而不得。其實前兩案死者的交集除了柳氏,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們都報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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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沒人發現他們的罪行,他們全須全尾離開,繼續安享財權名利。
仿佛黑暗裡一點火星,明華章緊接著想起更多事情。去錦繡樓看過百歲燈的不止名單上的人,還有官府。上元節前,官府要檢查全城燈光火燭,而這種事,一向由京兆府負責。
有誰能清楚還原出長安塵封多年的懸案細節,知道哪些人明明有罪卻被無罪釋放,有誰能在大牢裡無聲無息殺了黑虎,能每次都準確地在京兆府收網前放走兇手?
這些蛛絲馬跡像一張網,最終都指向一個人。
在長安做了十年司法參軍,去年剛剛升為京兆尹的“庸官”,廖鈺山。
明華章從鄠縣回來時,就已經在懷疑京兆尹了。隻是意外一件接著一件,李重潤杖斃,永泰郡主流產,招財被殺,明華裳昏迷不醒,明華章疲於善後,根本沒時間去京兆府找廖鈺山對質。
不過,今日發生的事情,已足夠印證明華章的猜想。明華裳因招財之死大受打擊,不在現場,明華章也因為家事告假,京兆府便在長官的指揮下順利抓到一個嫌疑人,對方瘋瘋癲癲,無法自辯,所有人理所應當覺得這是兇手。
一個瘋子,確實是再好不過的替罪羊。上次廖鈺山就想栽贓賀勇了,隻不過明華章和明華裳在場,兩個人較真又刨根問底,廖鈺山屈打成招的戲唱不下去,隻能將賀勇釋放。這次沒有明華章和明華裳攪局,他終於如願以償了。
在最後關頭力挽狂瀾,及時破案,當是大功一件。可是,廖鈺山費這麼大功夫,就隻是為了立功嗎?
那他有很多種辦法,何必要動手殺人?
除非,他有不得不殺的理由。
明華章慢慢攥緊手心的密箋,他知道,隻要拆開這封信,他就能知道答案。
太平公主的親信給明華章送信時,還附贈了一個消息。京兆尹趕在最後期限前破案,女皇屏退眾人,在殿中單獨召見他,談話內容不知。出來後,女皇下令提前花朝節行程,明日便出宮放燈。
動物在受驚時,往哪裡跑,就說明巢穴在哪裡。同理,一個人在意識到自己有危險時,他做什麼,就說明他最在意什麼。
明華章不信廖鈺山不知道他已經被人懷疑了,可是他依然進宮述職,就為了勸說女皇提前一天出宮。他想做什麼呢?
明華章靜坐良久,終於還是撕開密信。
去年玄梟衛裡有人叛變,向魏王泄露雙璧行蹤,差點害明華章被魏王識破。明華裳為了找出叛徒,故意傳遞假消息,而那天魏王的人果然去接頭地點埋伏了。這就說明,經手他們消息的人中,必有叛徒。
明華裳巧妙利用宮門每日要落鎖的規矩,打了個時間差。她故意在前一天晚上鎖宮門前傳遞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接頭,而埋伏的人還是先他們一步到場了。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傳遞消息,唯有第一批出宮的人來得及。
這樣一來,內奸的範圍已大大縮小。明華章原本打算靠自己查出叛徒,他不贊同太平公主的做法,所以並不想借助她的力量。但是現在,明華章動搖了。
隻要能得到結果,好像用什麼手段都沒有關系。太平公主在宮廷經營多年,勢力深厚,利用她是最快、最省事的辦法,為什麼不呢?
所以明華章傳信給太平公主,要近期控鶴監成員出宮名單。控鶴監是玄梟衛的頭腦,每個成員的身份都是秘密,然而,這麼核心的機密,才過一個時辰,太平公主就送來了。
明華章一行行掃過名單,在裡面注意到一個人。
控鶴監每日有專門的太監出宮採買,借機收發信息,而同時在“雙璧”遞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宮的,是一個姓鄭的回事太監。
明華章又去查鄭回事的負責範圍,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長壽坊。
明華章無聲地嘆了口氣,一切至此,已經十分明白了。
他的上司廖鈺山,也是一個和他一樣,擁有雙重身份的人。
京兆尹亦效命於玄梟衛。所以他知道模仿哪個案件最能引起轟動,能引出雙璧,在魏王面前立功。如果明華章沒記錯,那段時間,魏王正在制作花神燈,以討女皇歡心。
或者說,是廖鈺山知道魏王要給女皇獻燈後,才動了投奔魏王的念頭。
廖鈺山繞了這麼大個圈子,苦心討好魏王,為了結案不惜拿無辜人頂罪,在長安接連炮制爆炸,當著眾人的面屈打成招,完全不顧御史臺的監察。他這樣近乎自殺的急功近利,到底在急什麼?
不知不覺間,東方泛起魚肚白,天亮了。明華章像是被光刺痛,伸手,捂住雙眼。
明華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幾次撞到廖鈺山咳血,可見廖鈺山的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了。廖鈺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著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計劃。
他這般瘋狂,因為他就沒想過以後。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弑君。
明華章頭一次覺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麼都不做,讓廖鈺山殺了女皇,那天下就會回到李家手裡。
這一切都會結束了。李重潤、永泰郡主的死,父親的冤屈,李家為了自保不得不泯滅親情人性的悲哀,這些苦難,都將迎刃而解。
封閉的黑中,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她的聲音像天光一樣,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謎底了!”
是她,不對,她怎麼醒來了?
明華章驟然睜眼,尤其當他看到明華裳隻罩著一層薄薄披風,散著長發在寒風中奔跑時,臉色沉沉轉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階下,接住明華裳。
他接觸到明華裳冰涼的手,臉上慍色更甚。他連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將明華裳緊緊裹住,斥道:“你怎麼穿這麼少出來了?”
明華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著,她緊緊抓著明華章的手,說:“二兄,我知道兇手是誰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個案子留下的謎題不是明,而是日月當空瞾,他很可能會在花朝節對聖人不利!”
明華章臉上表情淡淡,無波無瀾,明華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對:“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華章沒說話,他將明華裳裹緊,拉著她走到屋裡。他在這裡枯坐一夜,茶水早已涼透,他也從來沒有用炭盆的習慣,明華章找了一圈,沒找到能取暖的東西,他隻能將明華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給她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