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章手指修長,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輕而易舉就能將明華裳兩隻手都圈在裡面。他仔細幫明華裳暖手,低聲道:“我知道。但是,這不也挺好的嗎?”
明華裳聽著完全愣住了:“什麼?”
“赤膽忠心不得善終,告密小人卻能扶搖直上,這樣的王朝,還有什麼守護的必要?是她,給大唐帶來了酷吏,血腥,災難。她逼死了我的父親,暗殺了我年僅七歲的長兄,大興告密之風,僅因毫無證據的‘造反’二字,就能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舉起屠刀,李室眾郡王公主被她殘殺殆盡。現在,她更是為了兩個男寵,活生生杖斃了她的孫兒和侄孫。這樣一個暴君,也值得救嗎?”
明華裳臉色逐漸鄭重起來,她認真望著明華章,道:“可是,她同時也是你的祖母。你忘了,我們之前說過,哪怕有罪之人也該由律法處置,天下自有公道,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這世上真的有公道嗎?”明華章聲音冷清,瞳孔漆黑,像問明華裳,也像問他自己。
他曾經堅信清者自清,君子懷德,堅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可是,他得到的卻是親人慘死,血流成河,他守護的東西滾入汙泥,他最想保護的人險些喪命。
他身體力行著那些大道理,可是他什麼都做不好。他恨女皇用強權鞭挞人性,讓太子、相王為了自保,不得不對李重潤見死不救,可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又和女皇何異?
鎮國公同樣是為了他,舍棄自己的女兒,必要時還要因為他舍棄裳裳。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明華章看著昏睡的明華裳時,無數次悔恨他為什麼要離京,為什麼要追尋所謂的真相就拋下她不管。如果那天他沒有離開,而是陪在明華裳身邊,說不定招財不會死。
可是隨之明華章又詰問自己,若那天他在,得知李重潤和武延基在丹鳳門杖刑時,他要如何抉擇呢?一邊是血緣上的親人,一邊是恩同再造的養父,難道他要為了救李重潤,置鎮國公府於險境嗎?
雖沒有親歷,但明華章在腦海裡一遍遍重復那日的情景,每選擇一次,他對自己的厭惡都更濃重一分。他什麼都挽救不了,這樣的他,還固守著一個君子牌坊,真的有用嗎?
從昨日給太平公主送信開始,明華章就像茕茕孑行的白天鵝終於放棄了無畏的清高,世人都這樣,那他也走在泥裡,算得了什麼?他的信念和驕傲逐漸動搖,他開始想,是不是隻要能得到需要的結果,根本無須在意手段?
讓女皇死,就是一個非他預計之路,卻能得到相同結果的手段。
女皇死了,皇位自然就要換人,太子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他追尋十年的反周復唐,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實現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去拆穿廖鈺山呢?廖鈺山炸死女皇後,自己絕對活不了,他亦是李家絕佳的替罪羊。
明華裳靜靜看著明華章,忽然抬手,用力抱住明華章。明華章下意識想掙開,他是兄長,理應保護妹妹,怎麼能靠在妹妹身上?可是明華裳加大力氣,固執地不肯松手。明華章怕弄疼了她,掙扎的力氣減弱,最後,他像是耗空了氣血一般,疲憊地靠在明華裳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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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擁抱著他,說:“二兄,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月亮。你在,大唐明月就在,你相信公平正義,那世上就永遠邪不壓正,光明終將戰勝黑暗。”
“我從沒有責怪過你。我之前病倒是自責自己無用,什麼人都保護不了。招財已經走了,我無力挽回,但至少,我想保護你。”
“這世上還有公道,我們一起去找。”
明華章額頭抵在明華裳肩上,她大病一場,身上隻穿著薄薄單衣,明華章能清晰感知到她是多麼纖瘦。然而這樣纖弱的肩膀卻韌勁十足,像水一樣,至陰至柔,卻在打散後永遠能再一次凝聚起來。
明華章翻湧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他伸手,用力環住明華裳脊背,仿佛又擁有了無窮力量。
她是他要保護的軟肋,也是他無堅不摧的鎧甲。有她在,他就有勇氣去面對一切。
“好。”
第149章 花神
明華章緊緊擁著明華裳,腦中的魔障逐漸消散,隻餘堅定。時間緊迫,他最後抱了明華裳一下,就站起身,說:“出宮的儀仗已經走了,我要去芙蓉園阻止廖鈺山。”
“我和你一起去。”明華裳也匆匆站起來,立刻就要往外跑,明華章看到,忙道:“穿好衣服,小心著涼。備馬也需要時間,你先回去換衣服,一會馬厩見。”
明華裳掃了眼自己身上的鬥篷和中衣,能不能見人是其次,這一套實在不便於行動。她沒有反駁,匆忙往外跑,跑到門口時她頓了下,說:“二兄,記得備三匹馬。”
三匹?明華章正在奇怪為什麼需要三匹馬,突然透過大開的門,看到了外面之人。
清晨薄霧未散,蕭蕭古木籠罩在清冷的寒光中,蘇雨霽一身利落勁裝靠在牆角陰影裡,一時看不清神情。
明華章怔了下,頗覺意外:“若水?你怎麼在這裡?”
他聯想到明華裳的神情,微微一頓,忽然意識到了。
他們曾經在終南山集訓,後來七個人都留在長安,所以彼此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若水真名蘇雨霽,是蘇行止的妹妹,兩人來自北都太原府。
蘇……
當年抱著鎮國公另一個女兒離開的嬤嬤,似乎就姓蘇。更巧的是,明華裳的母親祖籍太原。
若水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昭然若揭。
明華裳已經跑遠了,院裡隻剩下明華章和蘇雨霽,風中似乎有異樣的氣場浮動。明華章主動打破寂靜,道:“抱歉。”
蘇雨霽抱著刀,遠遠審視他。她慢慢道:“不知該如何稱呼你,少尹,南鬥,還是郡王殿下?”
明華章知道自己對不起明家姐妹良多,蘇雨霽對他有敵意很正常。明華章道:“喊我名字就好。昨夜,是你勸好裳裳的嗎?”
“不是。”蘇雨霽冷冷說道。
明華章點頭,誠摯道:“多謝。有些話我不知該怎麼和她說,幸好你來了,她才能這麼快振作起來。”
蘇雨霽輕呵一聲,轉身往外走去,並不買賬。明華章也不介意,他主動引路,說:“馬厩在這裡。”
馬昨日就喂好了,明華裳沒有驚動馬倌,很快就牽出三匹馬。蘇雨霽站在一邊打理馬鬃,明華章為明華裳調整騎具,停頓瞬息,還是說道:“我知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但出於私心,我還是想多嘴幾句。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怪鎮國公,他亦是無奈為之。雖然他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愧疚將你送走。如果你願意,我還是想請你去見見他,他這幾年,過得並不容易。”
蘇雨霽聽到鎮國公,臉上的表情更冷。明華章點到即止,不再多言,接下來兩人誰都無話。明華裳飛快跑過來,看到他們一左一右分庭站著,距離雖然不算遠,但中間仿佛隔了條銀河。
看來他們應當談過了,隻是,談話結果似乎不太樂觀。明華裳像是沒發現一樣,幹勁十足跑下來,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京兆尹之前,提醒聖人!”
如果有一天,你得知有人想刺殺皇帝後,應該怎麼做呢?明華裳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竟然會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芙蓉園本來就是遊玩聖地,最近臨近花朝節,再加上女皇要出宮賞燈,今日長安可謂萬人空巷,百姓蜂擁湧向芙蓉園,越靠近曲江路就越堵,最後連馬都跑不動了,隻能擠在人群中挪動。
明華裳騎術不太好,她需要很努力地控制韁繩,才能保證馬不被路人驚動。正在她考慮要不要下來步行時,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一個熟悉的人。
明華裳不顧周圍人群,立刻扯開嗓子大喊:“任姐姐!”
羽林軍是天子親軍,今日負責開路、護衛、隔離百姓,任遙正在安排人手,隱約聽到有人叫她。她詫異地回頭,遠遠看到一個小娘子瘋狂地朝她揮手。
明華裳?她不是還在養病嗎,怎麼來這裡了?
任遙雖然奇怪,但還是讓人放行,將明華裳接到裡面來。走近後任遙才發現,不止明華裳,明華章甚至蘇雨霽都來了。
任遙看著他們三人組合,怎麼看怎麼奇怪。明華裳沒有時間寒暄,一進來就立刻跑到任遙身邊,附耳說了什麼。
任遙聽著,眼睛逐漸瞪大,最後連臉色都變了。她目光掃過明華章和蘇雨霽,神情驚疑不定,明華裳對著她點頭,說:“不用避諱,他們知道這件事,可以信任。任姐姐,今日情況特殊,千萬不能走漏風聲,你知道聖人現在在哪裡嗎?”
任遙掃過外面黑壓壓的人群,臉色也嚴肅起來。有人意圖行刺聖駕就夠驚悚了,更可怕的是,這不是常規的刺殺,而是爆炸。一旦處理不好,引起百姓恐慌,或者驚動了廖鈺山,逼得他提前引爆火藥,和大家同歸於盡,那很可能會引發推搡、踩踏、落水,後果將不堪設想。
任遙立刻意識到輕重,她毫不猶豫扔掉原本的任務,道:“我不知道,但他應該知道,你們隨我來。”
江陵作為北衙人盡皆知的“江公子”,今日羽林軍執勤,他分到的也是最輕松體面,最能在貴人面前露臉的地段。江陵看著不遠處貴族夫人小姐們斯斯文文地談笑,頗為無聊。
任遙在芙蓉園外面維持治安,能逮人抓小偷,多威風,而他卻在這裡給人站崗,實在無趣。他正發呆數雲,忽然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