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章靜靜道:“玄梟衛內部有人叛變,意圖弑君,我以為,這應該是你的失職。”
韓頡不予置評,說:“進來吧,聖人有話要問你。冒犯了。”
按規矩玄梟衛面聖要搜身,不得帶任何利器,明華章並不見怪。不過以前都是他自己卸兵器,這次有些奇怪,竟然是韓頡親自動手。
可能是剛發生過行刺的原因,這次搜查格外嚴格。明華章抿唇看著韓頡在他腰側、手臂、小腿來回檢查,被一個男人觸碰身體,哪怕隔著衣服,也委實不是一個愉快的體驗。明華章忍耐許久,實在忍無可忍道:“你還要搜多久?”
韓頡直起身,沒什麼真情實感笑了笑,說:“並不是我懷疑你,而是規矩如此。畢竟,剛剛才發生過叛變,我不得不謹慎些。”
明華章望向韓頡,韓頡微笑以對。明華章面上同樣靜如平湖,淡淡道:“自該如此,將軍擔心的是。”
兩人淺淡地寒暄過後,韓頡便轉身,引著他往裡走。紫宸殿燃燒著龍涎香,濃鬱沉馥,輕煙繚繞,初一進入,讓人分不清人間還是幻境。
韓頡帶著明華章,徑直走到一道帷幔前,對著後方的人影下跪:“陛下,人帶來了。”
明華章沒有試圖往裡看,依照禮節給女皇行禮:“臣明華章,參見陛下。”
上方沒有聲音,似乎有沉甸甸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明華章習以為常,隻是他目光對上紫宸殿明可鑑人的金磚,心裡多少有些奇怪。
發生這麼大的事,花朝節肯定過不下去了,女皇定然會第一時間被人護送回宮。可是,馬車的速度有這麼快嗎,竟比他們幾個輕裝騎馬的人還快?
明華章忽的心中一凜,意識到一件事。剛才他下拜時,掃到帷幔後的人影是半倚著的,可是,不久前他在芙蓉園燈樓救下女皇時,女皇明明腿腳很好,行走下樓不成問題。
短短片刻,女皇的身體怎麼會變化這麼大?或者說,他今日救下的那個,壓根就不是女皇!
那是女皇的替身,女皇本尊從始至終就沒有出宮。
明華章背後陡然生寒。他腦中飛快閃過許多片段,最後,定格在太平公主的話上。
太平公主說,她耕耘多年,終於能掌握一部分玄梟衛,廢了許多工夫才瞞過女皇,查出他的下落。可是,那些消息,真的是太平公主自己“查”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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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生出更恐怖的猜測,廖鈺山變節,女皇真的一無所知嗎?昨日廖鈺山破案後,女皇毫無懷疑,甚至提前了花朝節行程,廖鈺山的運氣未免太好了。
如果從一開始,這就是女皇的一場試探呢?
女皇壓根沒有出宮,所以今日芙蓉園爆炸,無論明華章去不去救,女皇都不會有事。但如果他真的沒有去,而是打算借廖鈺山之手,順其自然殺掉女皇,現在大禍臨頭的,就是李家所有人了吧?
明華章既覺得驚心,又覺得恐怖。為這個女人對朝堂的掌控力,也為這個女人的狠心。
皇帝是假的,但二張兄弟、太子等人是真的。女皇竟然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子女去赴一場心知肚明的死局,就為了做一場忠誠測試。若稍有差池,他們全部會被火藥炸死。
寒意順著地磚,慢慢攀上明華章四肢,他額頭抵著手背,依然端正挺直地跪在地上。他和地磚中模糊的自己對望,知道他剛剛救了明家、謝家,甚至李家所有人一命。
而這些性命能不能繼續活下去,就取決於接下來的對話。
帷幔後的人慢慢開口了,聲音平緩、老邁,但沒有任何人敢輕視其中的份量:“你說,你是誰?”
明華章心裡一沉,竟也不覺得意外。他的猜測是對的,她確實早就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暴露的。
明華章收手,慢慢直起身。沒有聽到聖恩就自行起身,可謂大不敬,但殿中沒有人斥責。韓頡靜靜站在他一步之遙的地方,明華章很確定,隻要他稍有異動,韓頡就會毫不猶豫捅穿他的後心。
這些年韓頡對他不吝指導,每次出任務前啰嗦的近乎婆婆媽媽,明華章從小習武,但他真正的實戰技巧都是和韓頡學的。有些時候,明華章甚至錯覺韓頡是有些欣賞他的。
他以為韓頡是他的領路人,他未曾訴諸於口的老師。然而這一刻明華章知道,韓頡從始至終,都隻是玄梟衛的大統領。
明華章眉宇平靜,從容說:“這取決於,你是誰。”
敢對皇帝稱你,可謂膽大包天。韓頡依然老僧入定,宛如沒聽到一般。上方傳來女皇低沉的笑聲,忽而轉厲:“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樣,欺君罔上,罪不容誅。”
明華章道:“若君主賢明,臣子自當忠誠,知無不言,毫無保留。可是,你當真是一個值得信任的明君嗎?”
韓頡老神在在,聽到這話淺淺掀開眼皮,掃了前方那道筆直挺拔的背影一眼,默然垂下眼簾。
說了他那麼多次,他是一點都沒聽進去。韓頡心裡搖頭,明華章還是太過年輕,眼裡非黑即白,容不得沙子。有些話自己心裡知道就行了,捅穿了有什麼好處?
果然女皇被激怒了,她扶著憑軾,不怒自威:“你說什麼?”
“臣的一些想法而已。”明華章不閃不避,直視著帷幔後的人,道,“我時常不知該如何評價你。若說你是一個母親,你逼死了親生兒子,前不久杖斃孫兒,永泰郡主懷孕才一個月,竟生生驚懼而死。若說你是一個皇帝,為了江山對政敵趕盡殺絕,我無話可說,可你要弄權就該弄權到底,你應當做周朝的明主,而不是重用酷吏,提拔佞臣,偏信男寵,用恐怖鎮壓不同的聲音。”
女皇微微眯眼:“你覺得朕做錯了?”
“錯不錯不應由我判斷,而應該交於天下。”明華章目光灼灼看著她,問,“周皇陛下,你敢去問天下蒼生,問史書後人,你是不是一個好皇帝嗎?若你問心無愧,我這個前朝餘孽願意束手就擒,換你的社稷穩固。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會替百姓推翻暴君,哪怕我死了,反抗的火苗也會流傳下去,星星之火,終有一天會成燎原之勢。”
女皇冷嗤一聲,不是出於憤怒,而是覺得可笑:“就憑你?”
她從才人做起,她的敵人有王皇後、蕭淑妃這等世家貴媛,有長孫無忌這等國舅權臣,有泱泱世家,有皇室王族,有幾千年來一代又一代男人澆築的權威鐵镣,可是如今,他們都化成了泥土。明華章一個無兵無權的少年人,哪來的底氣,敢和她叫板?
明華章被看輕,但不憤怒也不自卑,仍然挺直著脊梁道:“我既無呂不韋之財,也無張良之計,我有的,無非‘仁義’二字。我相信天下自有仁義在,所以在得知廖鈺山的計劃後,拼盡全力去曲江池救人;同樣因為我相信仁義,所以你的昏聩酷暴之政,我一定會抗爭到底。周皇,我也想問問你,你要的到底是什麼?如果是讓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你,那你盡可繼續,如果是做一個有為之君,那你現在所作所為,都大錯特錯。”
明華章的話平直簡單,觀點也平平無奇,和那些精美的疏議比起來,實在好反駁至極。但女皇卻沉默良久,因為她分辨得出來,那些觀點犀利、辭藻華美的疏議是漂亮話,而這些,卻是面前這個少年發自真心相信的。
女皇也忍不住順著他的話想,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鬥了一輩子,實在累了,人之生死不可逆轉,她已到生命盡頭,剩下這些時間隻想痛痛快快地活,把前半生錯過的快樂補上。她泰山封禪,開朝立國,女子登基,這些功績無人可以否認,然而周武後繼無人,還政於唐,亦已成定局。她再鎮壓、遷怒,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已經親手送走了長女、長子、次子、長孫,實在不想再殺死一個孫子。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們是政敵,也是親人。這場報復,差不多該停止了。
女皇嘆了口氣,像忽然失去了全身力氣,疲憊地靠在榻上,說:“你們出去吧。”
明華章一口氣說,或者說罵完女皇後,本來視死如歸等著暴風雨,沒想到隻吹了一陣風,連雷都沒落就結束了。明華章抬眸,飛快掃了眼那個模糊的老人,知道自己賭對了。
女皇雖然重用酷吏,嚴刑峻法,鼓勵告密,其實她本人卻很討厭告密者。曾經有臣子為了討好女皇,將朋友飯桌上的話寫成密折告狀,第二日上朝,她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奏折摔到對方臉上,斥告密者為無恥小人,朋友請他吃牛肉,他卻背後搬弄口舌。狄公這批李唐忠臣能留存下來,也是因為女皇打心眼裡尊敬、向往這種正直剛烈。
她最擅識人,她殺了李賢全家,明華章可能一點怨恨都沒有嗎?與其曲意逢迎、搖尾乞憐,不如大大方方袒露敵意。明華章相信,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皇帝,總該有容人之量。
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女皇讓他走,那就說明無意取他的性命。連明華章都不殺,那鎮國公府就更不會受牽連了。明華章終於能放松自進來後就一直緊繃的身體,一言不發起身離開。
韓頡也識趣地退出大殿。等走到陽光下,韓頡似笑非笑看著他,道:“郡王殿下救駕有功,恭喜。”
女皇既然知道明華章是李賢的兒子,並且不打算殺他,那總不可能任由他頂著旁人的姓氏。可以預見,明華章很快就會改回本姓,封疆稱王,不在話下。
明華章亦平靜直視他,道:“韓將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敢在將軍面前居功。”
韓頡微笑,微微拱了拱手,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都不過是為朝廷分憂罷了。”
第151章 夏花
明華章看著韓頡,對方從容微笑,神情坦蕩真摯,仿佛真的是一心為朝廷分憂。
然而他們兩人都知道,他們各為其主,遲早有一天要刀劍相向。明華章莫名覺得,那一天不會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