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章心底裡依然感謝曾經引他入門、提攜他成長的前輩,所以不想說那些違心的客套話。他淡淡問:“他們呢?”
“在據點裡休息。”韓頡笑著道,“放心,隻是例行問話,畢竟是我親手發掘的苗子,我再喪心病狂,也不至於對他們動手。出去吧,他們應當問得差不多了。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情,要先上報玄梟衛,不要什麼事都自己往前衝。”
明華章問:“那廖鈺山呢?”
韓頡挑眉,眼中有些意味深長:“自然是按規矩處置,至於後續,你就不用問了。”
明華章沉默。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世上沒有任何人在弑君後還能活著離開,何況廖鈺山還是暗衛叛變。明華章靜了片刻,說:“我想見他一面。”
韓頡道:“這不合規矩。”
“這是最後一面了。”明華章靜靜望著他,說,“畢竟共事一場,我想去送送他。”
韓頡和明華章對視,他們似乎在說廖鈺山,又似乎在說其他。最終韓頡笑了下,說:“你還是這樣重感情,這可不是件好事。算了,再給你開一次後門,最多一刻鍾,說話注意些,別留話柄。”
“多謝。”明華章說完,毫不猶豫轉身,拾階而下。韓頡站在臺上,看著他穿過漢白玉臺階,走入燦爛明亮的陽光中,漸行漸遠。
韓頡極輕地嘆了口氣。他轉了轉脖子,背著手,吊兒郎當往另一條路走去。
終日打雁,卻叫雁啄了眼。明華章是他發現並引薦入玄梟衛的,謝濟川、明華裳等人,也是由此進入韓頡視線。但韓頡沒想到,這麼多年他唯一相中的接班人,竟正好挑中了“逆臣賊子”。
起初韓頡沒有懷疑明華章,他照例監視太平公主,發現太平公主在查十七年前的章懷太子謀反案。
太平公主在玄梟衛內的所作所為他們都知道,但女皇沒有深究,反而順水推舟,讓太平公主掌控一部分人手,借此把握李家的一舉一動。要不是如此,韓頡也不會知道,原來當年張良娣並非早產,而是服了催產藥,提前生下一個男嬰,並在章懷太子的安排下離開東宮,送往外界。而當天出入東宮的,唯有鎮國公明懷淵和謝家家主謝慎。
韓頡第一次以懷疑的目光,看向自己最欣賞的後輩。
很多事情一旦開始起疑,那各種蛛絲馬跡都會跳出來。平時韓頡根本不會注意的太平公主宴會成了佐證,而她私下會面明華章,幾乎讓這個事實板上釘釘。
明華章是章懷太子的兒子。這麼多年,臣子在女皇眼皮子底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參與者不知其數。李家人發現了,看起來,卻並沒有告訴女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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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在詢問韓頡近期李武兩家動向時,韓頡猶豫了片刻,將這個發現告知了女皇。
這是他的職責,無關對錯。自從他加入玄梟衛那一天起,就注定要終生與黑暗相伴,立場,比道德重要。
至於女皇杖斃李重潤和這件事有沒有關系,那就不是韓頡該過問的了。
發覺廖鈺山其實也很簡單。韓頡意識到明華章可能是章懷太子之子時,就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自然注意到雙璧傳遞假消息。韓頡去查了查,發現鄭回事和廖鈺山好幾次行動不合規矩且沒有必要,他再順著往下挖,意識到這兩個人可能生了貳心。
既然知道廖鈺山不再可信,那他的一切行為就變成了透明的。廖鈺山來稟報破案,並再三申明長安如今很安全,女皇是洞察人心的行家,她便裝作在廖鈺山的引導下繼續出行享樂,甚至提早了一天。
這是女皇故意為之。她故意打亂廖鈺山的安排,一來為了安全,二來,想看看其他人的反應。
太平公主來查控鶴監出宮名單時,廖鈺山在女皇的授意下,主動讓太平公主拿到名單。第二天替身出宮,女皇留在皇宮裡,等待這場大冒險的結果。
遺憾的是,哪怕在最後關頭魏王也沒發現廖鈺山的手腳,一步步按廖鈺山的誘導走,蠢得一以貫之。
女皇相信魏王絕對忠誠,毫無二心,但是,她要這樣愚蠢到足以害死整個王朝的忠心做什麼?
幸好,朝廷裡也不全是蠢材,還是有人能發現異常的。隻不過,對方竟然是明華章和明華裳。
一個是證據確鑿的逆黨叛徒,一個是他們從未放在心上的廢物小姐。
韓頡和女皇都很吃驚。尤其是女皇,她本來已經預料到,她的兒女孫輩都對她恨得入骨卻又不得不討好她,但凡有機會,他們絕對樂得見她去死。然而,一個她認定不可能的人,卻千裡迢迢、不顧生死來救她。
而當女皇召見明華章時,那個少年卻表現出極強的不滿和仇恨,當著女皇罵她不是明君,罵她昏聩弄權,罵她不配為人母。
罵得對不對韓頡不敢置評,但他覺得,女皇其實很高興見到這一幕。
血終究濃於水,還是有人不因為她是女皇,而愛她、恨她、算計她。
光明和正義終究有人堅守,無論強大還是弱小,人的智慧和勇氣從未泯滅。
可能是在黑暗中站了太久,韓頡看到那樣赤誠堅定的光都會刺眼。他再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做不出這樣的事,卻由衷覺得,真好。
這世界破破爛爛,總有勇者挺身而出,縫縫補補。他預見到自己的下場絕不會好,卻真心希望,明華章不會變成下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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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察者問了些問題後,很客氣地請明華裳離開。明華裳便知道自己應當是立了功的,下半輩子養老應當沒問題了。
明華裳瞬間心中大定,她沒有立刻出去,而是詢問明華章。
監察者說:“那邊還沒有問完,若大人趕時間,我去催一催?”
明華裳沒想到自己也有被叫大人的一天,她說:“沒關系,我在這裡等一等就好。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
監察者說了些客氣話後就走了。明華裳等在房間裡,沒一會房門敲響,明華裳下意識道:“不必麻煩,我自己……”
明華裳抬頭看到來人,怔了下。那個人清俊挺拔,色若冰雪,他站在門口,笑容溫柔淺淡:“打擾到你了嗎?”
明華裳松了口氣,下意識朝他走去:“當然沒有。二兄,他們問你什麼了,怎麼問了這麼久?”
明華章沒有說他進宮見了女皇,輕描淡寫道:“一些無意義的問題罷了。你怎麼還不走?”
“等你一起回家呀。”明華裳脫口而出,隨後才意識到他們的身份,趕緊找補,“我怕他們為難你,就想等等你。”
明華章看向她想靠近卻突兀收回的手,主動俯身握住,說:“謝謝裳裳。但我還要去見一個人,麻煩你在這裡再等一會。”
他沒有說讓她先走,第一次讓她等他。明華裳被驚訝衝昏了頭腦,想都不想說:“我陪你一起去呀。”
她說完才意識到僭越,正待打哈哈,明華章已理所應當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好。”
明華裳跌了一步,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後。她覺得自己又開始發燒了,腦子迷迷糊糊,幾乎連路都走不利索。她內心交戰了一會,還是沒忍住好奇,問:“你要去見誰?”
“廖鈺山。”
聽到這個名字,明華裳笑容微斂。明華章察覺到她情緒變化,立即停下,回頭認真地望著她:“如果你不願意去就算了,我讓人送你出去。”
明華裳默然良久,緩慢但堅定地搖頭:“沒關系。我要去見他。”
關押廖鈺山的地方和明華裳想象的差不多,他雙手被枷鎖牢牢銬住,怔忪盯著天窗。他聽到腳步聲,了無生趣回頭,看到是他們兩人,很明顯地怔了下。
隨後,他就收起情緒流露,變得冷漠木然,油鹽不進。明華章發現明華裳的手指變得冰涼,顯而易見情緒不平靜。他默默握緊明華裳的手,問:“廖鈺山,你身為京兆尹,卻屢次行兇殺人、冤枉無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廖鈺山無動於衷,完全沒有配合意思。明華章換了個方向,問:“看你前幾年整理的卷宗,可見你並不是一開始就無藥可救,曾經你也很認真地查案辦事。你怎麼能從一個追兇者,成為一個施害者?你殺那些老弱婦孺時,對得起良知嗎?”
“良知?”廖鈺山像是聽到了什麼稀奇的東西,低低重復了一遍,抬眸看向明華章,“你相信良知嗎?有良心的人這不能做那不能做,步步退讓,不斷吃虧,而喪良心的人卻得寸進尺,越過越好,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明華章道:“我知道世上有這種事情存在,我們應當想辦法懲惡揚善,保護公平。但是,你不能因為其他人的惡行,就放縱自己作惡。”
廖鈺山冷笑一聲,表情非常不屑。明華章沒有被激怒,平靜問:“怎麼了?你覺得哪裡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