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行止表現得如此淡然,蘇雨霽也拉不下臉提及那場吵架,兩人就在這種詭異的平靜中相處。今日鎮國公府要來,他們兩人都知道,以蘇雨霽的脾氣絕不可能來給李華章開門,但她又答應了明華裳出門上香,太不近人情也不好,最後隻能是蘇行止來背黑鍋。
李華章沒問蘇行止為什麼在這裡,溫聲道:“鎮國公讓我來接你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蘇行止想到蘇雨霽擺了好幾天的冷臉,暗暗嘆了口氣,說:“我去叫她,稍等。”
沒一會,蘇雨霽出來了,看樣子分明早就準備好了,卻一定要在屋子裡等一會,做出倉促出門的樣子。她一出門,巷口就傳來一道歡快的聲音:“雨霽姐!”
門口三個人一起回頭,明華裳熱情地把另兩個男人當空氣,跑過來挽起蘇雨霽的手,親親熱熱將她拉走了。李華章和蘇行止都感受到一股微妙的尷尬,李華章平靜回眸,問:“門鎖好了嗎?”
蘇行止同樣平靜頷首:“好了。”
李華章點頭,兩個男人沒什麼話好說,沉默跟在那對姐妹身後。
隻要明華裳想,她可以一刻鍾內迅速地和任何人熟悉起來。她熱絡地把蘇雨霽拉上自己的馬車,拉著蘇雨霽問東問西,像鈴鐺一樣響個不停,連鎮國公都沒找到插話的空間。
鎮國公摸了摸鼻子,覺得自己仿佛被女兒孤立了。他騎著馬,亦步亦趨跟在馬車邊,裡面說話聲不斷,卻沒人搭理他。他心情有些鬱鬱,默然嘆了口氣。
大昭國寺很快到了。大昭國寺是皇家寺廟,有專門招待女客的宮殿,明老夫人帶著一家子媳婦孫女走向後面,鎮國公和幾個男郎則去面向所有人的大雄寶殿。
進殿後,明老夫人跪在最前方,明二夫人、明三夫人依次跪在後面的蒲墊上,霎間,全場目光無形落到年輕一輩的娘子們身上。
明華裳沒管那些丫鬟婆子的視線,拉著蘇雨霽說:“公府沒那麼多講究,按長幼次序排就可以了。大姐在姐妹中最大,等大姐選完,雨霽姐想坐哪裡就坐哪裡,不用拘束。”
明妤輕輕瞥了明華裳一眼,現在府裡處處捧著明妁,而明華裳又是鎮國公的女兒,明妤這個庶房長女夾在中間,不上不下非常尷尬,沒想到明華裳還認她是長姐。
明妤不想摻和長房、三房的交鋒,但承明華裳這份情,挑了二夫人背後的位置跪下。明妁握著帕子,似笑非笑等蘇雨霽選擇。蘇雨霽飛快掃了眼在場女人,不慌不忙跪坐在明妁身邊。
明華裳自然挨著蘇雨霽,最後,明妁才提裙,施施然跪在明華裳身側的蒲墊上。
明老夫人在前方閉眼念經,安穩的如一塊石像。她嘴唇默默動了許久,才鄭而重之地將三根香插在香爐中。隨後明老夫人還要聽法事,二夫人幾個媳婦得繼續陪同,但孫女們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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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出門後,拉了拉蘇雨霽衣袖,問:“雨霽姐,我要去給招財供長明燈,你去嗎?”
蘇雨霽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後,就一直在為難該如何面對明華裳。她還沒有想好,明華裳卻像感覺不到尷尬一樣,自顧自代入姐妹身份,不斷向她拋出話題,永遠能冒出新想法。蘇雨霽還能說不嗎,便道:“好。”
蘇雨霽被明華裳拉去供長明燈的側殿,這裡比主殿清冷許多,裡面的香客也驟然變少。一路上說個不停的明華裳突然沉默起來,她請來一位小沙彌,說想供長明燈。
小沙彌見怪不怪,他熟練地詢問要求,聽到生辰八字時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麼年輕?”
說完後沙彌就察覺到不對,趕緊道:“冒犯了,貧僧還以為女施主是替長輩供燈……”
“沒關系。”明華裳說道,“她確實很年輕。她家裡沒有其他人,隻能我來替她操辦後事。”
明華裳語氣很平靜,蘇雨霽聽著卻難受起來。小沙彌也沉默了,他點燃長明燈,對明華裳合手念了句佛號,就出去了。
明華裳站在那盞燈前,靜靜看著裡面的火苗。梵香徐徐升起,火芯吸了足夠的油,光芒漸漸穩定,像一顆心髒,在虛空中有力地跳動著。
進寶等人也沉寂下來。她們站在招財的長明燈前,默默送她最後一程。
明華裳盯著綿綿不絕的火焰,不期然想起不久前,她和招財的對話。那時她以為自己難逃死局,一遍遍在心裡想自己的後事。她問招財,如果得知自己再有一年就要死了,招財會怎麼做?
招財說,她要先把明華裳的起居習慣交代給新人,免得她走後,明華裳用人不習慣;其次她要把自己攢下來的家底分給進寶、吉祥、如意,都是伺候人的丫鬟,她們的不易她都經歷過,她這個當老大的,能補貼就補貼一點;最後,她要好好吃好好睡,爭取每一天都活得開心。
明華裳以前活得稀裡糊塗,隻要吃得飽穿得暖,根本不想思考和自己生活無關的事。直到去年雪夜,一個真假莫測、突如其來的預知夢造訪了她的人生,從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所有她認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變得不確定,她開始審視身邊每一個人,判斷他們是否想要殺她。
時刻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這種體驗絕對算不上愉快。但也正是因此,她發現生活沒那麼多必須,生命中很多看似重要的事,其實不需要在意。
但也有一些人讓她意識到,哪怕生死關頭,她也絕不擔心他們會加害她,招財就是其中之一。招財的話極大地啟發了明華裳,當她站在死亡面前,思考在她死後別人會如何評價她時,明華裳才終於知道,她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她幸運地活了下來,招財怎麼先她一步走了呢?
明華裳默默在心裡說,招財,你的“家底”我按照你的意願平分給進寶三人,我找了個小丫鬟來接你的班,讓她認你為師父,但是,她不叫招財,而叫長命。
這世上再不會有下一個招財。
我會帶著你的遺願,每天都好好吃,好好睡,認真感受生命每一份美好。黃泉路上,你要一路走好。下輩子記得投胎到父母疼愛、家境殷實的人家,不要再做丫鬟了。
明華裳最後在香案上放了一包松子,這是她哄招財幫她在長壽坊問話時,答應給她買的。進寶幾人忍不住抹眼淚,蘇雨霽瞥了眼明華裳,她始終平靜,但蘇雨霽知道,明華裳心中的悲痛,其實遠甚於丫鬟們。
蘇雨霽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最後,隻能無聲地陪著她。
等走出偏殿後,陽光正好,給人以恍然隔世之感。明華裳恍惚了一會,說:“時間差不多了,祖母那邊應當好了,我們回去看看吧。”
蘇雨霽點頭。
明老夫人畢竟年紀大了,跪不了多久就得休息。明二夫人本來要陪老夫人去後面香房歇息,被老夫人留下了,隻叫了三夫人走。明三夫人扶著老夫人坐下,輕輕給她捶腿,闲談道:“母親,上次我出門的時候,有人和我問起大伯的婚事了。有些娘子條件不錯,也不在乎大伯有兩個孩子,隻想找個人安安穩穩過日子。您看,要怎麼回復?”
明華裳和蘇雨霽抄近路從後窗經過,正好聽到這句話。
第154章 和解
明華裳和蘇雨霽一齊頓住了。身後的丫鬟也心有靈犀屏息,香房裡的對話斷斷續續傳入她們耳中。
老夫人沉默片刻,說道:“我早就和他說過續娶,但他堅決不肯,上次都說出這是他的私事,不用我操心的話了。呵,兒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我哪敢替人家做主?”
三夫人娓娓說道:“那是因為大伯怕委屈了雍王。我們以前不懂,還以為大伯當真不想娶妻,現在想想,分明是大伯怕新人進門,對雍王指手畫腳,那才是給明家招災呢。如今雍王已經認祖歸宗,聖人將他分封在京畿之州,又讓他掌握京兆尹實權,可見看重。等日後太子登基,大伯的好日子還在後面呢。”
明老夫人的語氣和緩很多,但還是不滿道:“你倒是替他著想,但我了解他。他不全是為了雍王,雍王畢竟養在外宅,再輕狂的新婦進門都不敢對郎君做什麼,他主要是為了女兒。以前有一個女兒他都不肯,如今又多了一個,他更不會娶一個新人進來,給內宅添堵了。”
“大伯心慈,不舍得女兒受委屈,但女兒終究要外嫁,郎君才是公府的根啊。”三夫人慢慢說道,“您是老祖宗,公府這條船能走多久,全仰仗您掌舵呢。若大伯實在不願意娶新婦,那長房一直沒兒子也不是個事,得盡早挑個孝順的孩子過繼。鎮國公府是要臉面的人家,總不能像那些落魄戶一樣,招贅繼承家業吧?”
明老夫人是多麼要臉面的人,一聽這話就生氣了,怒道:“荒唐!明家跟隨太宗起兵,南徵北戰功勳赫赫,乃是開國之功臣,豈能招贅婿?”
“您莫生氣。”三夫人忙道,“兒媳隻是隨便說說,大伯再寵女兒,也不可能讓女婿繼承家業。過繼旁支總歸是我們自家人,我們鎮國公府三代家業,難不成還便宜給女婿嗎?”
蘇雨霽聽到一半眉頭就皺起來了,等聽到“招贅”那些話,氣得簡直要當場進去和她們理論。明華裳忙拉住她,示意丫鬟們別發出聲音,輕手輕腳走到另外一條路。
等走遠後,蘇雨霽再也忍不住,冷冷道:“她們背後那樣說人,你怎麼攔著我?”
“不然呢?”明華裳嘆氣,“裡面一個是祖母,一個是三嬸,我們能拿她們怎麼樣?何況,她們說的確實有道理,就算鬧出去,也是我們沒理。”
蘇雨霽越想越氣,道:“那也不能由著她們蹬鼻子上臉,大房人還沒死光呢。”
明華裳聽蘇雨霽的話就知道她其實也願意回歸家庭,隻不過沒法過心裡的坎。明華裳裝作不知道,帶著她一點點熟悉明家:“祖母是個很重男輕女的人,她得知長房孩子被調換後大發雷霆,但我覺得她生氣的地方並不在於父親用自己孩子換章懷太子的孩子,而是生氣那麼出息的男郎是別人家的,長房隻有兩個女兒。二嬸人有點市侩,說話也不中聽,但做不出多大的壞事,當成普通親戚相處就好。三嬸最受祖母寵愛,娘家也厲害,她原本在府裡就很要強,如今得知長房沒有兒子,她肯定覺得鎮國公府應當由她的兒子繼承。我看祖母最終也會同意的,她們兩人都心知肚明,現在隻是不好意思做太明顯而已。”
馬車上的時候明華裳就給蘇雨霽介紹過明家人,但蘇雨霽對不上臉,現在在明華裳的描述下,蘇雨霽一一將人名和臉對應,連對方性情也有大致想象了。
蘇雨霽發現明華裳快樂的外表下,其實是一顆很容易受傷的心。她能快速體察別人的情緒,這讓她在破案時如有神助,能快速贏得陌生人的好感,卻同樣讓她清晰識別出兇手的惡意,親人的輕視。
這是上天賜予她的天賦,也是一柄雙刃劍,握著劍戰鬥時,也會時不時割傷自己。她隻能遠離那些會讓自己受傷的人,加倍挖掘身邊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