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二張兄弟到底有沒有謀反,沒有人關心,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進宮反的是女皇,隻不過二張兄弟最顯眼、最高調,適合拿來祭旗。在清查“亂黨”的過程中,他們會趁亂翦除女皇的親信,等女皇反應過來時已經孤掌難鳴,就隻能讓位於太子。
李唐是興是亡,全看今夜一役。
李華章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他們發兵,若不能圍困住女皇,那死的就是他們。所以他為今夜的行動準備了許久,每一個環節都反復推敲,留了許多後手。幸而截止現在,一切順利,隻要等太子出現,他們就能行動了。
然而,明明隻差臨門一腳,卻偏偏出了岔子。李華章計算過從東宮到玄武門的時間,按理太子早該過來了,卻久久不見太子人影。下方士兵已經開始騷動,李華章沉了臉,意識到東宮出意外了。
此時,東宮。
謝濟川看到夜空中飛來一隻白鴿,腿上綁著黃色絲帶,在附近來回盤旋。謝濟川知道玄武門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他快步跑入東宮殿內,對太子說道:“太子殿下,雍王已打開玄武門,您可以出發了。”
這次行動名義上是太子領兵鏟除禍亂朝綱的二張兄弟,實際上和太子沒什麼關系。太子既不知道具體時間,也不知具體內容,隻需要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在人前走一遍過場,就有人送他登上皇位。
太子需要做的已經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幾乎不可能出錯。謝濟川和李華章推演了很多路上遭遇意外、被人發現、出現叛徒等等情況,然而他們誰都沒想到,最後掉鏈子的,竟然在於太子。
明明之前已經說好了,但太子在出門時,突然想到母親這些年的威嚴和手段,嚇得冷汗涔涔,說什麼都不肯再走了。
太子臉色慘白,緊緊握著太子妃韋氏的手,對謝濟川說:“母親神通廣大,手眼通天,若是被母親發現,她肯定不會饒了我們。要不,這次就算了吧?”
謝濟川聽到簡直要吐血了,算了?外面兵都站好了,怎麼能算了呢?
謝濟川正色道:“殿下放心,外面我們已經安排好了,士兵都願意為了太子殿下出生入死,殿下怎麼能退縮?若今夜成功,李家就能堂堂正正出入宮廷,再不必看別人眼色。您難道不想結束這種憋屈的日子嗎?”
太子當然想,但他更害怕死。他一輩子都活在母親強勢的陰影下,在他第一次登基時,他也曾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信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業。然而哪怕他都做了皇帝,母親一句話就能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囚禁於房州,十來年生不如死,朝不保夕。
對母親的恐懼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裡,先前聽謝濟川說政變計劃,太子並沒有實感,現在事到臨頭他才意識到,他竟然想要推翻母親,他怎麼敢的?
太子不斷搖頭,握著太子妃的手都不敢松開:“不行,母親什麼都知道,說不定她早就知道我們要做什麼,現在就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如果現在算了,她尚且會網開一面,饒過我們。”
謝濟川看著太子縮在太子妃身後的模樣,簡直都快氣死了。一個曾經當過皇帝的太子,怎麼能如此愚鈍軟弱,一點男人的血性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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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韋氏被女皇殺了家人和兒子,簡直恨女皇入骨。然而女皇多年積威不是一句憤恨就能克服的,韋妃想到被圈禁在房州的歲月,突然覺得留在東宮也不錯。
雖然重潤和仙蕙死了,但至少他們還活著。她實在不想過以前那樣吃不飽、穿不暖,在馬車上生下孩子後,甚至連塊包裹女兒的布都找不出來的日子了。
什麼都不做,就什麼都不會失去,韋妃也遲疑了,道:“反正沒人知道,趁現在讓士兵們回去,不就沒事了?”
太子在房州時全靠和韋妃相依為命,幾次他都想自我了斷算了,都是韋妃支持他活下去。對太子來說,韋妃就是另一個“母親”,現在韋妃都說算了,太子更理所應當龜縮殼內,道:“是啊,太子妃說得在理。兇豎誠當夷滅,但聖人身體欠安,我們這樣入宮,定會讓聖體受驚,增重病情。這些事以後再說吧。”
謝濟川往旁邊看了眼,距離約定的時辰已經過去許久。政變靠的就是一鼓作氣,一旦中途叫停,那士兵們心底的猶豫、多疑、害怕就會佔據上風,起事必敗。
他們這裡多耽擱一分,失敗的風險就要翻數倍,他可不能拖著謝家全族陪一個窩囊廢耗。謝濟川拿定主意,對太子道了聲“冒犯”,忽然上前,強行掰開太子的手,拉著他往外走。
太子猝不及防被拖走,韋妃嚇了一跳,下意識要上前救太子:“大膽,你做什麼!”
謝濟川看著文質彬彬,清瘦文弱,但手上力氣卻意外得大,任太子如何掙扎都不動如山。謝濟川目光直視太子,冷酷道:“殿下,落子無悔,覆水難收。你也說了陛下手眼通天,兵變已經發動,我們沒有後悔的機會了。如果我們成功了,尚且有一線生機;若就此收手,等明日女皇發覺蛛絲馬跡,我們焉有活路?”
謝濟川語氣冰冷狠決,竟然鎮住了太子。韋妃也霎間清醒過來,是啊,他們怎麼敢奢望女皇的仁心呢?那個女人比惡虎都狠毒,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韋妃停下,不再阻攔謝濟川。太子多年來習慣了服從強勢的母親、強勢的妻子,如今出現另一個更強勢的人,他就下意識跟隨。
謝濟川半請半脅迫,總算帶著太子走出東宮。在東宮後門接應的侍衛已經焦灼不堪,他們都以為今日事敗了,總算看到謝濟川和太子出來。他們長松一口氣,立刻問:“謝大人,出什麼事了嗎?”
謝濟川怕動搖軍心,沒有說是太子臨陣脫逃了,隻是淡淡道:“沒什麼,路上遇到些意外而已。出發,去玄武門。”
雖然遲了片刻,但總算接上了計劃,士兵們安下心,抱拳道:“是。”
謝濟川護送——或者說押送太子走到半路,遇到了李華章派來接應的士兵。兩方迅速核對身份後,士兵忍不住抱怨:“謝大人,你們怎麼現在才來?雍王都以為出事了。”
確實差點出事,謝濟川來不及解釋,道:“別說這些了,先去玄武門。”
李華章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終於看到謝濟川和太子出現在街道盡頭。李華章看到臉色慘白、精神恍惚的太子,詢問地看向謝濟川。
謝濟川微微搖頭,李華章心裡大概有數了,他沒有再問,鎮定如初走到士兵陣前,擲地有聲說:“二張兄弟魚肉百姓,為禍已久,如今更生出叛亂之心,欲取大唐而代之。太子忍無可忍,決心替天行道,替天下百姓誅殺此二賊。爾等護送太子入宮,誅叛黨,清君側,復立社稷,功蓋千秋。諸位將士聽令,殺二張兄弟者,賞百金,封千戶侯!跟我走,殺!”
沉默的士兵猛地爆發出一陣吶喊,如洪流一般,怒吼著“殺”衝入皇宮。江陵帶領著羽林軍在前方開道,任遙守在瞭望臺,看到城中的燈被廝殺聲驚醒,一盞接一盞亮起來。她拉弓搭箭,冰冷的箭頭瞄準來路,面無表情道:“守好宮門,在天亮之前,不許任何人靠近玄武門。”
太子隻覺得從出東宮開始,他的眼睛就是暈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仿佛一隻風箏,被人拉著跑來跑去,說著一些他自己都不理解的話。然而,身邊人也不需要聽他說話,耳邊喊殺聲突然激烈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已泛起魚肚白,有人滿臉是血跑過來,對著謝濟川高吼:“謝大人,雍王命我來通知您,紫宸殿已全部控制,可以帶太子上殿了。”
“好!”謝濟川終於露出今夜第一個笑。他仿佛這時候才想起自己是臣子,松開緊攥著太子的手,整理衣冠轉向太子,拱手道:“殿下,叛黨已經控制,請您示下。”
他們哪裡需要他來指示呢?太子暗暗揉了揉被掐得紫青的手,說:“去看看吧。”
說是去看“叛黨”,然而,太子根本沒有看到二張兄弟。他在進殿時,隱約看到走廊上積著一灘血,一顆面白無須的頭落在不遠處。太子不敢仔細看五官,跟著李華章、 謝濟川走入大殿。
紫宸殿一如他的印象,高大空曠,富麗堂皇,像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但今夜的紫宸殿格外空蕩,帷幔低低垂著,遮住了一切光線。
李華章走在最前面,揮刀斬斷層層帷幔。太子渾渾噩噩間,猛然透過帷幔,看到後面半躺著的人影。
明明看不清晰,卻帶給他無法言說的威壓感。後面的人似乎剛剛被吵醒,哪怕這種時候,她依然不見慌亂,聲音沉著威嚴:“太子,你這麼晚入宮做什麼?”
她聲音不大,但太子瞬間膝蓋軟了,幾乎想要跪下,怎麼敢回答。謝濟川就知道指望不上太子,不卑不亢道:“回稟陛下,張易之、張昌宗陰謀造反,臣等已奉太子之命將他們誅殺。臣擔心走漏消息,故未曾向您稟告。在皇宮禁地舉兵誅殺逆賊,驚動天子,臣等罪該萬死!”
帷幔後的人淡淡應了聲,沒詢問二張兄弟怎麼叛亂的,仿佛確實有這麼一件事,不鹹不淡道:“現在叛亂已平,太子,你可以回東宮去了。”
太子躊躇。到了這一步,女皇和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們能走到這裡,絕不是為了所謂叛亂,而是為了逼宮。但太子不敢上前掀開這道帷幔,將此事擺在明面上。他幾乎都要順從母親回宮去了,這時李華章上前一步,凜然道:“聖人,高宗病逝前將皇位傳於太子,命您從旁輔佐,如今十六年已過,太子久居東宮,於禮不合。百姓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高宗之德,故尊奉太子,誅殺賊臣。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
女皇終於看向李華章,她看了許久,語氣意味不明:“朕沒想到,竟然是你帶兵逼宮。朕待你不薄,你這樣做,可對得起忠孝?”
李華章手指緊縮,最終眼神堅定下來,清朗道:“臣忠的是家國大義,孝的是天地良心,臣無愧。望聖人下旨,傳位於太子。”
李華章抱著刀行禮,女皇不動,他就不起身,後方的士兵亦沉默地等待著。紫宸殿內僵持良久,殿外沒有響起救駕的聲音,也不見玄梟衛出現。最後,女皇低嘆一口氣,仿佛認命了。
“拿筆來吧。”
第164章 改朝
上官婉兒發髻還是亂的,匆匆走向紫宸殿。這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地方,但今日,紫宸殿卻分外不同。
被堅執銳的士兵分立兩側,身上鐵甲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一股無聲的肅殺在殿中彌漫。哪怕上官婉兒極力放輕了腳步,但她才剛靠近,立刻就有數道充滿殺氣的視線掃過來。
上官婉兒停下腳步,盡力露出一個溫柔和善的笑,雙手舉到身前,露出裡面已經起草好的詔書。她誠懇道:“小女上官婉兒,願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小女略起草過幾道詔書,知道文書怎麼寫,這是小女擬好的傳位詔書,特來獻予太子。還望軍爺替小女通傳一二。”
士兵們審視地掃過她,彼此交流手勢,一個士兵跑向裡面,沒一會士兵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黑色戎裝,身形修長,氣度雍容,面如冰雪,眸如點漆,在黑壓壓的士兵中好看得尤其突出。但沒有人敢因此輕視他,尤其是他的護腕上,還濺著可疑的紅。
上官婉兒不敢輕慢,立刻垂頭行禮:“奴婢參見雍王殿下。”
李華章並沒有擺王爺架子,他伸手虛虛託了上官婉兒一把,道:“上官女官無需多禮,請起。”
上官婉兒站起身,但脖頸低低垂著,恭敬舉起詔書,遞到李華章面前:“奴婢不才,草擬了一份傳位詔書,請雍王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