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回頭,問:“阿父,槐葉冷淘和荠菜冷淘,你想吃什麼?”
鎮國公認真想了一會,道:“我覺得吃豬肉冷淘更好。”
“不行。”明雨霽矢口否決,“豬肉本來就膩,和入面裡更不好克化,哪還能食療?那就吃槐葉冷淘吧。”
鎮國公不服氣:“一碗冷淘有什麼?我年輕的時候,一頓能吃半隻羊呢。”
明雨霽一聽,立刻道:“那現在更得吃得素淡些了。吩咐廚房做槐葉冷淘吧,記得採一寸長的青槐嫩葉,搗成汁後和入面粉,揉面時要不軟不硬,這樣擀出來的面才勁道。還有,切面時要切成細長條,水滾後快速下面,撈起來後用冷泉水過涼,不要用冰塊。”
明雨霽將菜單遞給丫鬟,細細交代要怎麼做。明華裳時不時添加幾個要求,仿佛這頓飯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任何一個細節都要精雕細琢。鎮國公聽著這些要求,都替廚娘們頭大。
但他知道他的意見在女兒們面前向來不重要,便識趣地閉嘴。他將掌心落花扔到窗外,看著它墜入泥土,等明年,它會化成肥料,再一次發芽、開花、凋落,一次次重復著同樣的輪回。可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根會生長,莖會變粗,坐在窗前看花的娘子們,會一日日長大。
命運可能是注定的,但他的孩子們,擁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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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章從禮部出來,往欽天監走去。賜婚聖旨不是皇帝首肯就行,女皇同意後,還要經過中書省、門下省、禮部等好幾個部門,每個部門所有官員都在聖旨上籤字、印章後,聖旨才真正起效。
這可是一個漫長的工程,哪怕是最受寵的皇子皇女,往往也要拖好幾個月才能湊齊所有手續。
很遺憾他不能代替官員蓋章,於是李華章每天都要給禮部致函,詢問進度,並且跑去缺勤官員家關心他們為何沒去衙門,導致這段時間禮部的人一聽到雍王兩個字就緊張。在李華章不間斷的催促下,常年不滿員的禮部竟然隻花了五天,就蓋完了所有章。
賜婚聖旨發出去後,接下來就是請期。這種事自然要詢問女方,李華章立刻致信給鎮國公府,明家的回信裡,大部分日期都在明年。李華章聞弦歌而知雅意,便把成婚日期盡量往遠放。
可能是受了他的暗示,欽天監算出來的吉日都很近,今日,他要去欽天監,讓他們再佔卜一份。
途中,他遇到了一個熟人。韓頡怔了下,立刻露出笑意,拱手給李華章行禮:“下官見過雍王。祝賀雍王新婚大喜。”
韓頡名義上是太常寺五品寺丞,既無實權也無油水,是一個誰都不會關注的小官。鮮少有人知道,就是這麼一個庸碌無為、平平無奇的人,掌握著全朝官員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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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在皇城,不斷有官吏從他們身邊走過,明面上僅五品的韓頡理應向李華章行禮。但李華章明白兩人身份,自然不會受韓頡的禮。他避開韓頡的動作,沉靜回了半禮,道:“多謝。”
韓頡完美扮演著一個不得勢的小官,偶遇當紅王爺後熱情而奉承,問道:“聽說雍王妃是您先前的養妹,兩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是恭喜。雍王打算何時成婚?”
“不敢當。她想多陪陪家人,婚禮暫且不急,我這就要去欽天監算日子。”
“原來如此。這麼點小事雍王都要親力親為,看來雍王真的很期待這樁婚事。”
李華章唇邊微微露出笑意,沒有否認,道:“自己的事,還是親自來更穩妥。”
韓頡輕笑,再次拱手:“那我就不耽誤雍王了。雍王的婚禮我可能去不了了,提前祝雍王和雍王妃喜結連理,白頭偕老。”
李華章不知道韓頡這些話中有多少真心,他是他最欽佩的前輩,也是最危險的敵人,可是這一刻,他看著曾經那位老師的眼睛,認真道:“多謝,我和她會的。”
韓頡對李華章笑了笑,兩人誰都沒有再多說,像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樣,點到即止,擦肩而過,各自往要去的方向走去。他們相背走出很遠,誰都沒有回頭。
雍王訂婚後,原本就工作狂的行程越發瘋狂。他重啟許多舊案,在朝廷各部門間穿梭,同時找到空就往鎮國公府跑,親身演示什麼叫模範女婿。
長安眾人一邊感嘆鎮國公命好,一邊逐漸習慣了雍王的高強度秀恩愛。長安所有人,包括韓頡都沒在意李華章和明華裳過於頻繁的聯系。
貴婦們已經習慣了明家那倆姐妹出門必有雍王相隨,甚至社交圈生出一條不成文的規則——想邀請雍王,就得先邀請明華裳。
不乏有人感慨,果真咬人的狗不叫,明家那對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明華裳,看似不聲不響,不掐尖不出頭,實則早早給自己培養好了夫婿。哪裡是鎮國公府替章懷太子養孩子,分明是章懷太子替明家生了個兒子。
而明雨霽在春狩時當著眾人的面發作了一通後,不好惹的名聲也傳開了。世事就是這麼奇怪,你越想融入一個群體,越和她們好好相處,周圍人越要刁難你;一旦撕破臉皮不管不顧了,那些人反而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倒比以前更熱絡。
大抵人的本性就是欺軟怕硬吧。當你成為一個不好惹的刺頭,身邊遇到的就都是進退有度的善人。
在長安社交圈絮絮叨叨的八卦中,聖歷二年過去了。元日,女皇夢中見一青龍,遂改元神龍。
年號改後不久,正月二十二,殘雪未銷,上元節的花燈尚未撤下,一陣迅疾有力的腳步聲踏碎了長安寧靜的冬夜。
玄武門的守衛照常巡邏,忽然毫無防備被人從後撂倒。任遙飛快打暈巡邏的士兵,命人將他們捂嘴綁好,拖到角落裡。確定一切處置妥當後,她快步走到城牆邊,吹響口哨。
高亢婉轉的梟鳥聲穿過冷硬的城牆,江陵聽出來,瞭望臺已經落入任遙控制,可以準備開城門了。
江陵對手下揮手,沉著臉道:“開城門,迎太子,清君側!”
第163章 逼宮
冬夜肅靜,雲深無月,空氣中仿佛漂浮著冰晶。萬家燈火寂靜,隻有星星點點的燈光點綴著長安,偌大的長安城覆在殘雪中,杳如天上宮闕。
命運的齒輪轉動時,總是靜悄悄的。這一夜,大部分人如往常一般入睡,並沒有覺得今夜有什麼特別。大明宮的宮人們說了會闲話就陸陸續續睡了,生怕明日起不來。魏王神志不清躺在榻上,斷斷續續咳嗽,伺候他的下人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早就忘了魏王妃的命令,已倚在榻邊睡著了。安樂郡主剛和丈夫雲雨完,他們夫妻兩人陷在紅羅帳中,在麝香的安撫下沉沉睡去。
然而有些地方卻亮著燈,像海浪裡的一葉孤舟,在黑暗中漂浮回蕩。夜夜笙歌的太平公主府今夜安寧得出奇,太平公主站在房中,來回踱步,不斷看外面的天色。
到時辰了,不知道玄武門那邊怎麼樣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握著佛珠坐下,閉眼在心中祈禱。
阿父,二兄,薛紹,你們看到了嗎,二郎去了曾經祖父起事的地方,奪回我們李家的江山。若你們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李家,否極泰來。
鎮國公府,平素早睡的二娘子也破天荒熬了個大夜。她手中握著一個剛編好的平安結,正在燈下穿珠。不知是不是燭火太暗,她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將紅繩穿過玉珠。
明華裳的手指不斷在抖,明雨霽看到,放下手中編了一半的平安結,輕輕握住明華裳的手。
她什麼都沒說,然而在這種時候,無聲勝過千言萬語。明華裳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說給明雨霽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我沒事。所有人都會平平安安的。”
此刻,玄武門前,厚重的木門緩緩推開。一道修長挺拔的玄色側影策馬立於城門之外,在他身後,是黑壓壓的士兵。
一群人肅殺而無聲地站在宮城外,竟然沒有任何人發覺。
李華章居高臨下,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江陵。他策馬走到江陵面前,下馬時腰間佩刀和馬鞍相碰,發出冰冷清越的金屬聲:“其他人呢?”
“一切按計劃進行,任遙控制了城樓,巡邏人馬都換成了我們自己人,隻要人齊了,馬上就能進宮。”
“好。”李華章打開鳥籠,將特制的黃色布料系在鴿子腿上,展臂將鴿子放飛。白鴿撲打翅膀,轉瞬消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李華章和江陵目送信鴿化成一個白點,直至再也看不見。李華章面容平靜沉著,道:“成敗在此一舉。”
為這一天,他們已精心策劃了一年。
李華章和太平公主達成協議後,就一直在秘密準備。太平公主主要負責幕後,她根據多年來對女皇、對宮廷的了解,拉攏朝中宰相和高位女官,若不能拉攏,就想辦法除掉此人。太平公主出了很多主意,但真正執行的,還是李華章。
這一年間李華章借職權便利掌握了長安布防,精心規劃政變路線,小心打通金吾衛、羽林軍及京兆府各個關節,確保當日他可以調動兵力,在驚動女皇之前迅速控制宮城和皇城。
而他能順利做成這些還不引起女皇懷疑,多虧了明華裳。明華裳是他們所有人的信息傳遞中樞,他們有任何要求或變動,都直接告訴明華裳,再由明華裳想辦法傳到對應之人手中。
整個過程中,無疑明華裳要冒最大的風險,但她奇跡般騙過了玄梟衛的眼線,哪怕有幾次差點被發現,也都在她的應變中化險為夷。誰能想到,一個看起來甜美嬌俏、單純無害的閨閣小姐,其實是一個雙面細作,以一己之力牽起了一張足以血洗半個長安的大網呢?
明華裳和太平公主一樣,主要負責前期組織人手,等到了政變這一天,她就無法再做什麼了。剩下的,除了信任李華章,就隻能交由天意。
按計劃,江陵、任遙提前和人換班,挑在這一天守宮門。等子時人都睡死後,他們一個警戒一個行動,從裡面打開宮門。
李華章留在外面接應統籌,調度全局。若開城門順利,李華章就給謝濟川去信,讓謝濟川護送太子到玄武門,屆時士兵們會擁護著太子衝入宮廷,以謀反罪名殺掉二張兄弟。太平公主已經在宮內安排好人手,等他們進宮後,會有人為他們領路,引他們找到女皇和二張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