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沒有勉強自己,她現在的狀態確實不適合再費腦。她讓丫鬟送親衛出去,自己換了身輕便衣服,就去床上休息了。
她躺在榻上,看到窗外樹影參差,光影迷離。她突然想起夢中,她也是躺在類似的角度,望著桂花樹影,無知無覺死去。
雖然聖歷二年已經過去好幾天,但這一刻明華裳才真正感覺到,新年來了。
夢中的她死於十七歲,她為此惶恐過、懷疑過、痛苦過,後來她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認真規劃在生命最後一年中她要做什麼,真正認清了自己在意的是什麼。現在,那個飄著桂花香氣的秋天徹底結束了,她來到了自己的十八歲。
生命如歌,向死而生。她全新的生命,開始了。
長安有人歡喜有人愁,江安侯府正為了世子從龍有功而喜氣洋洋,同樣立了開宮門、迎新皇之功的平南侯府裡,任老夫人聽到親戚報喜,神色卻是淡淡的。
可真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任老夫人不鹹不淡將套近乎的人送走,等無人後,丫鬟不解地問:“老夫人,侯爺立了大功,您怎麼不高興呢?”
對此,任老夫人隻是緩慢搖頭,淡淡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
太極殿。
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左僕射依次看完傳位詔書後,臉上波瀾不驚,老神在在將聖旨傳給吏部尚書。六部尚書相傳著看完聖旨,飛快交換視線,其中資歷最淺的工部尚書開口問:“諸公,太上皇的旨意,你們認為如何?”
已經改稱女皇為太上皇,工部尚書的態度可見一斑。其他人還是不輕易表態,最後,是門下侍中率先打破僵局:“某竊以為,既然這是太上皇的旨意,我們做臣子的,自當遵從。”
門下侍中是門下省的長官,手握審發聖旨大權,他的態度至關重要。門下侍中表態後,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也次第表示同意,中書令、尚書左僕射依然沉默,便是默許了。
至此,支持太子繼位的宰相已經過半,李顯正式成為大唐新帝。
李顯在一陣陣山呼萬歲中,被內侍攙扶著坐上皇位。直到現在他依然沒什麼實感,他看著下方眾臣朝拜,仿佛在做夢。
他成皇帝了?他怎麼就又成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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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角度。他似乎在夢中見過這一幕,但那是個噩夢,因為他做皇帝不滿三個月,在一日上朝時,猝不及防被一群太監從皇位上拖下來,從此,就是暗無天日的圈禁生涯。
他下意識朝旁邊看去,這一次,珠簾後沒有了母親,取而代之的,站著他的弟弟、妹妹、侄兒。
李顯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來。
第165章 換代
宰相承認傳位詔書後,還要完成一些禮儀步驟,李顯這個新皇帝才算塵埃落定。國不可一日無君,每耽誤一天就要多一天的變數,所以典禮一切從簡,明日就舉辦登基大典及封後典禮,禮部忙著趕制登基用的禮器服飾,李華章也忙著調兵換防、檢查場地,以確保明日大典順利舉行。
李華章在宮裡忙到天黑,才終於安置完大概章程。親衛見天色已晚,紛紛勸道:“雍王,您千萬要保重身體。剩下的事我們盯著,您趕緊回府歇息吧。”
算一算,從策劃逼宮開始,李華章已經快兩天沒睡覺了。李華章知道明天才是重頭戲,隻有今夜養足精神,明日才有精力盯著登基大典。他沒有勉強,安排了親信加強防範後,就策馬出宮了。
但李華章並沒有回雍王府,一出宮門就直奔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裡,眾人看到李華章來了,慌忙迎接。如果在以前,李華章肯定直接去明華裳的院子了,但如今他是外男,須有客人的自覺,所以他遵循主客禮節,先去前院拜會長輩鎮國公。
鎮國公看到李華章朝他走來,剎那間恍如隔世,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李華章還是章懷太子。直到耳邊響起一道冷清堅定,仿佛還帶著肅殺氣息的問好聲,鎮國公才醒悟過來,這是李華章,不是太子。
鎮國公看著面前的少年人,忽而感慨萬千。李華章的性情才學很像當年的章懷太子,但這更多是因為鎮國公從小用章懷太子來要求李華章,李華章在多年的模仿中,將自己雕刻成了世人所期待的君子模樣。但敲開這層表象,李華章真正的內核,其實更像女皇。
一樣的果決,堅定,忍常人所不能忍。隻要他認定了一件事,就會一直堅持,直到實現為止。
這一點和仁厚的章懷太子截然相反,他骨子裡的膽大瘋狂,顯然是祖母那一半血統帶給他的。
鎮國公喟嘆片刻,問:“太上皇怎麼樣了?”
李華章靜默下來,頓了幾息,說:“太上皇病重,不日遷居離宮養病。”
女皇和李家是生死政敵,但血緣上,她卻是他們的至親。別說李顯,就是太平公主、相王也不敢對母親怎麼樣,他們願意用金銀珠寶供著女皇,讓她得以安享晚年,隻要她不再參政。
但對於女皇那樣的人,剝奪她的權力,無異於殺死了她。
鎮國公點點頭,他沒有問宮裡情況怎麼樣,今後功勞要怎麼分配,隻是問:“用膳了嗎?”
李華章下意識點頭:“已在宮中用過了。”
鎮國公問他吃了什麼,聽到他隻是在宮中用了些糕點後,道:“那怎麼能算吃飯?灶上早就給你準備好了熱食,走吧,先吃東西,然後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李華章應諾,跟著鎮國公往飯廳走。身邊都是熟悉的景物,伺候的人也都是他從小見慣了的,李華章緊繃了一天的精神漸漸放松,竟比睡覺還要讓他輕松。
不需要擔心明天怎麼辦,不需要時刻審視某個不起眼的人是不是內應,回到家裡,最大的事情就是吃飯睡覺。
李華章環顧四周,欲言又止。鎮國公仿佛看出來他在想什麼,主動道:“你是不是想問大娘和二娘?”
被看穿了,李華章尷尬了一瞬,很快坦然承認:“是。怎麼不叫她們來用膳?”
“不用。”鎮國公說,“她們昨夜沒怎麼睡,今天都在補覺呢。難得能擺脫她們,拿酒來,我們爺倆痛痛快快喝一頓。”
李華章看著端上來的大魚大肉,啞然失笑。他讓侍從將酒抬下去,換成茶水,道:“我記得大娘子不讓您喝酒,若破了戒,下次我不好和裳裳交代。今日,我們以茶代酒。”
鎮國公很是不滿,高聲道他身體很好,喝這麼點酒連開胃都算不上。李華章不管他,平淡但堅決地讓侍從將酒壇全部撤下。
飯後,鎮國公說房間已經收拾好了,省得李華章兩頭跑,不妨今夜在公府住下。李華章確實動搖了片刻,但理智很快就壓倒感情,他更願意做明華裳的未婚夫,而不是鎮國公的養子。既然已經訂婚,他就要遵循禮教規範。
李華章堅持道:“不必麻煩,雍王府離這裡不遠,我回府就好。國公早點休息,我改日再來給您請安。”
鎮國公知道這個孩子自小主見強,隻要他決定的事,其他人很難改變,鎮國公索性也不說挽留的話,嘆道:“那你路上小心。早點回去休息吧,別太累了。”
李華章應是,不讓鎮國公出門相送,自己往府外走去。他走在熟悉的廊庑風景中,步伐似乎比往日慢了些許。管家一下子就看出曾經的二郎君在想什麼,善解人意道:“二娘子睡了一整天了,也該起來吃些東西了。要不,老奴去提醒二娘子一聲?”
她竟然還在睡覺……李華章有些哭笑不得,但能吃能睡才是明華裳,他輕嘆一聲,道:“不用。我去看看她。”
李華章很自然地轉換方向,往明華裳的院子走去,熟練地都不需要管家客套。進寶幾個丫鬟正坐在窗下做針線,突然看到雍王來了,連忙起身:“雍王殿下。”
李華章抬手止住她們行禮,他停在門口,隔著屏風默默看向屋內。
花鳥刺繡屏風後,錦被隆起一道淺淡的弧線,靜靜朝內躺著,她的頭發散在榻上,如流雲飛岫,也像海棠春眠。
雍王入夜來女子閨房本是很失禮的,但他來了後停在門邊,沒有靠近也沒有說話,似乎又挑不出什麼錯。進寶不知如何是好,惴惴不安問:“雍王,要將娘子叫醒嗎?”
李華章靜靜看了一會,輕緩搖頭,壓低聲音道:“讓她安心睡吧,我改日再來。”
他轉身欲走,在門口微頓,從袖中拿出一枝茶花,說道:“今日在宮中搜查時,無意看到一枝茶花。其他花都緊緊閉著,唯獨它膽大,早早就開了。今年除夕不方便給她準備膠牙饧,聊贈一枝春,祝裳裳又得新歲,安康快樂。”
明華裳醒來,先是覺得餓,然後就注意到屏風後多了一隻花。她揉著眼睛爬起來,頭發像一隻剛滾完沙堆的獅子,問:“府裡什麼時候有了茶花?”
進寶悄聲道:“娘子,剛剛雍王來過了,是雍王留下的。”
明華裳應了聲,第一反應是原來是宮裡種的,她就說他們家養不活茶花,隨後猛地反應過來:“二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