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進寶知道娘子又睡迷糊了,還用著舊時的稱呼,她沒有提醒,回道,“雍王來看了娘子,然後就走了。他還說,除夕沒給娘子備膠牙饧,隻好補枝茶花,祝娘子又長一歲呢。”
吉祥提著熱茶從屋外進來,聞言道:“得虧我們知道雍王為人,若換成別人,過年竟隻送一枝花,定以為姑爺小氣,故意敷衍呢。”
明華裳讓丫鬟將茶花拿來,她握在手中,來回翻看紅烈的和冬日格格不入的花朵,低低道:“哪有,我就覺得送花好。”
哪怕在他最緊張、最忙碌的時候,依然記得給她置備新年禮物,這份心意,比任何珠玉都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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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章離開鎮國公府後,並沒有立刻回雍王府,而是在城中繞了幾個圈,往僻靜處走去。
街上還殘留著爆竹碎屑,這道巷子卻安安靜靜,冷清的像被節日遺忘了一般。李華章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不緊不慢敲門。
特定的節奏敲完後,門輕輕支開一條縫,裡面的人看清李華章的臉,這才開門行禮:“首領。”
李華章淡淡點頭,默不作聲進門。身後木門立刻合上,一間簡簡單單、再平凡不過的院牆內,竟然布滿了弓箭、守衛、暗哨。
李華章往裡走去,問:“人怎麼樣了?”
“按您的命令,昨日抓住他後,立刻給他用迷藥,每兩個時辰補一次。再過一刻鍾,又該補藥了。”
“不用補了。”李華章說,“嚴密看著他,不許他出門,除此之外,不必再做多餘的事。”
侍衛應諾。說話間已經走到門口,李華章手掌放在門扉上,平靜地推開房門。
屋裡光線昏暗,一個人影躺在榻上,似乎陷入昏迷。
李華章虛虛拱了拱手,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在面對一個昏迷的人,澹靜開口:“韓大統領,多有冒犯,望海涵。”
對方依然一動不動。李華章也不在意,挑了個地方坐下,平淡道:“太上皇已決定退位,不日遷居上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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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靜謐,落針可聞,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但李華章知道韓頡聽得到。
韓頡教了他很多東西,所以李華章深知放這樣一個人在外,會給政變帶來多少變數。昨夜他起事時第一件事就是命精銳偷襲韓頡,將他和外界隔絕,等確定韓頡昏迷後,李華章才調兵圍宮。
李華章也知道,自己能偷襲得手,是以有意算無心,攻韓頡不備能控制他一時,必然控制不了他長久。但這已經夠了,隻要能讓韓頡失去意識哪怕一天,就足夠。
李華章繼續說道:“我自知有負恩義,無意替自己開脫。但我覺得應當當面和你道謝,這些年,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我知道控制不住你,隻要你想,不出三日就可以逃脫,但我還是想勸你,不要再召集玄梟衛。”
“有太多人死於酷吏、告密和私獄,這場沒有贏家的報復,該停止了。冤冤相報何時了,我願意先退一步,不再追究我父親的仇恨,讓太上皇在行宮安享晚年,也不再歸咎當年經手案件的人,隻要你們放下權柄退隱民間,我絕不追查。但若你執意助太上皇奪權,我隻能告訴你,我會不惜一切殺了你。”
李華章說完後等了一會,韓頡沒有反應,他也不強求,轉身往外走去。他走到門口時,身後傳來一句話:“婦人之仁。”
將女皇的心腹暗衛放回民間,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卷土重來,這不是婦人之仁,是什麼?
李華章並不意外,平靜道:“若每個人都不願意放下武器,那仇恨永遠不會停止。總有一個人要先退一步,那就我來吧。何況,像女子一樣通情達理、柔軟善良,是什麼壞事嗎?”
韓頡冷笑一聲,說:“我曾經說過,那一批人中,你、謝濟川、任遙各有各的突出之處,但真正最厲害的細作,是明華裳。萬萬沒想到,我栽在了自己的預言上。她為了你,竟然能做到這一步。”
提到明華裳,李華章的眼神柔和了許多,說:“是我幸運,遇到了她。”
韓頡輕嗤,說道:“你若是自己登基,我還能理解,但你費了這麼多力氣,不惜拉明華裳下水,最後竟是推叔叔做皇帝。我隻能說,愚蠢。”
李華章何嘗不知道人心易變,但李顯是太子,隻有以他的名義起兵才是最正當的。如果推李華章做皇帝,那相王為什麼不可以?這樣一來還未起事李家的心就散了,政變必敗。
而且從情感上,李華章也沒想過當皇帝。他要的從來都是替父兄平反,恢復大唐,還天下安寧,而不是皇位。朝中私下爭議的李顯一脈和李賢一脈誰才是正統,李華章從未在意過。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想過當皇帝。”李華章對韓頡說道,“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這裡會有人負責你的一日三餐,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但不要去上陽宮找太上皇。朝臣百姓為江山姓李還是姓武已經擔驚受怕太久了,結束李武兩家無休止的內鬥,朝廷才有心力治理國家,造福百姓。就讓周武王朝和酷吏統治徹底過去吧,大唐的月亮,應當是明亮無垢的。”
韓頡不屑地嗤了聲,嘲弄問:“你憑什麼說,李家的月亮,就是最亮的?”
“我會證明給你看。”李華章沒有再停留,他拉開門,直面外面黑不見底、滴水成冰的寒冬,“十年後,大唐必然是一個安寧、和平,比貞觀年間更富庶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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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春日融融,玉蘭、海棠、桃花、梨花、杏花都開了,長安籠罩在深深淺淺的花霧中。今日要出城祓禊,明華裳、明雨霽一起去水邊踏青,連明妤也從婆家回來了。
明妤陪著明華裳姐妹遊水,態度不可謂不殷勤。不隻是明妤,水邊其他人家看到鎮國公府,尤其是看到明華裳,也紛紛上前搭話,話裡話外打聽明華裳和雍王的婚禮什麼時候舉行。
明華裳將這些變化看在眼裡,她不由想起過去那些年,在李華章還沒有恢復身份時,她出門赴宴可鮮少有人問津。這才不到一年,長安貴婦們對她的態度有如天上地下,不得不令人感嘆世事如戲。
明華裳很快就沒了興致,明雨霽也不想和一群自己不認識的人寒暄,她們挑了個避人的地方,坐下來歇息。
然而,別人能避,親戚卻是避不開的。明妤陪著她們姐妹坐下,不動聲色觀察著明華裳表情,問:“二妹妹,你和雍王的婚事,就在今年了吧?”
正月二十二,眾人沉浸在過年中,尚未從爆竹聲中回過神來,雍王、太平公主等人毫無預兆發動政變,迫使女皇退位,傳位於太子李顯。
因為發生在神龍年間,這場變故被稱為神龍政變。正月二十三女皇退位,二十四舉辦新帝登基大典。二月初二,新皇復國號為唐,改元景龍。
周武王朝正式成為歷史,再多崢嶸跌宕、波瀾壯闊,都化成書頁上的一粒塵埃,輕輕一掀便過去了。
長安的天比六月的雨還迅疾,飛快換了模樣。登基典禮隻有一天準備,辦得十分倉促,但這種時候,根本沒有人挑剔細節。太子登基後,依次冊封太子妃韋氏為皇後,庶三子李重俊為太子,嫡幼女安樂郡主為安樂公主,同時,他還十分悲痛地追封死在丹鳳門之變的嫡長子李重潤為懿德太子,永泰郡主李仙蕙為永泰公主。
李顯為了彌補丹鳳門變故時自己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打死的痛苦,親自為懿德太子、永泰公主補辦了盛大的葬禮。
然而,無論舉辦多麼隆重的追封典禮,死去的兒女都不會再回來了。皇帝和韋後心裡的哀痛無人知曉,長安眾人都在津津樂道這場葬禮排場多大,花了多少錢。
除此之外,神龍政變中立了從龍之功的臣子,也是坊間熱議話題。這其中,雍王、太平公主、相王,無疑是最大功臣。
神龍政變不止翻轉了宮廷的天地,朝中也有許多人的天塌了。曾經小心謹慎、處處賠笑的李唐舊臣立刻神氣起來,而前一天的紅人們卻接連從天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二張兄弟死在神龍政變當夜,他們的家族姻親也逃不了。張家被接連清算,所有財產抄入國庫不說,曾經犯過的事也一條條被翻出來,不少人背上人命官司,鋃鐺入獄,一命嗚呼。
盛極一時、一門二公的張家,就此覆滅。
巴結、依附魏王的人也沒落著好,在政變當天,魏王聽到太上皇禪位的消息後,氣急攻心,生生嘔出一口血,竟然就這樣氣死了。
魏王死了,魏王府樹倒猢狲散,他的兒子們被接連治罪,貶為庶人,最後,竟然隻有永泰公主的驸馬武延基得以保全死後哀榮。
魏王府轟然倒塌,而梁王府卻分毫未損,梁王父子甚至還加官進爵了。這自然是安樂公主這個兒媳的功勞。
娶了一個好媳婦,全族男子都跟著受益,權勢的魅力,可見一斑。
葉落而知秋,有人愁就有人歡喜,鎮國公府便是“喜”的那家。明家一夜間多出許多舊交故友,大家都知道雍王在政變中功不可沒,等皇帝追憶完懿德太子後,必然會重賞雍王。雍王封號已至親王,封地佔據長安龍脈,權力掌握京城內務,再往上封,那簡直是權傾朝野!
明華裳這個準雍王妃霎間成了天底下最符合女德、最孝順完美的女人,每個人都急著和她套近乎。明華裳實在被問煩了,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道,聽宮裡安排。”
明妤察言觀色,馬上意識到明華裳不高興了。不過沒關系,她今日來意本也不是套話。她們都姓明是剪不斷割不掉的關系,隻要和明華裳維持著姐妹情誼,她就能一輩子立於不敗之地。
明妤笑了笑,識趣地轉了話題,說起長安新出的布料來:“西市胡商新進了一種布料,聽說是用孔雀羽毛捻成線,織出來的裙子流光溢彩,燦若銀河,每個角度看顏色都不一樣。我僥幸得了半匹,二娘鍾靈毓秀,隻有你才能穿出這種布料的神韻,等一會,我命人給你送來。”
“不必。”明華裳利落地拒絕,“穿衣不過為了御寒蔽體,我愛美,穿四幅的裙子已然是罪過,怎麼能殘殺鳥雀生靈,隻為了自己一衣之歡呢?這樣的裙子太貴重了,我穿不起,大姐還是留著自己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