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理智還是將明雨霽拉回來。她放下車簾,脊背挺直,雙手平放膝上,像一位最標志不過的公府閨秀,儀態萬方問:“剛才,你為什麼幫我?”
他們兩人一個在內,一個在外,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坐在古樸典雅的馬車,一個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就如他們的鴻溝,與生俱來,如影隨形。蘇行止微微抬起眼睛,望著簾後影影綽綽的女子剪影,道:“我是御史,遇見不平,仗義執言,職責所在。”
“職責所在。”明雨霽緩慢重復這四個字,短促笑了聲,“職責所在,好。你也說了,我有家人陪伴,有奴僕保護,日後有的是男人為我出頭,無需你一個外人插手。蘇御史,我還有事,告辭。”
說著,她揚高聲音,清脆對著車夫說道:“楊叔,回家。”
車夫應了聲,馬車緩慢啟動,車輪碾過石板發出吱呀聲,轟隆隆的仿佛壓過了世間一切喧囂。蘇行止後退一步,注視著明雨霽離他遠去,低不可聞道:“路上小心。”
他說完,自嘲地笑了聲。這種話何須他說呢,正如她所言,她身邊有的是公侯子弟,自有人護她出入平安。
明雨霽回府後,一路冷著臉,步子走得飛快,丫鬟須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明華裳剛繡好一面香囊,興衝衝在明雨霽屋裡等。她聽到外面有聲音,忙跑出來迎接,迎面撞上明雨霽絕說不上好看的臉色。明華裳愣了下,試探問:“阿姐,你怎麼了?”
明雨霽深吸一口氣,擠出笑意,道:“沒事。路上耽誤太久,有些累了。”
身後的丫鬟早憋了一路,見狀噼裡啪啦將遺風軒的事倒給明華裳。明華裳聽完臉色微沉,對明雨霽說:“阿姐,就是這些事惹你不高興了?你遇到糟心事,怎麼能不和家裡說?”
“真不是。”明雨霽嘆息,她不想提蘇行止,拉著明華裳坐下,道,“一些跳梁小醜而已,我再不出息,也不至於和他們怄氣。我擔心的,是朝廷局勢。”
說起這個,兩人都沉默了。現在的生活看似寧靜,但她們都知道,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
韓頡果不其然不見了,女皇雖然退位上陽宮,但沒有人敢小瞧她的頭腦和意志,說不定什麼時候韓頡就會集結玄梟衛,卷土重來。而這麼重要的關頭。皇帝卻忙著打壓李華章、相王、太平公主,不遺餘力排擠功臣,反而一股腦提拔韋皇後和安樂公主的門客。
世事是一個圈,武皇給李家帶來無窮無盡的苦痛,每個人都恨她,但每個人都想成為她。
然世上隻有一個武瞾,她在自立為帝之前,已有二十餘年處理朝政的經驗,太平公主能在朝中栽培大量黨羽,前提也是跟在武皇身邊積累了數年。韋皇後和安樂公主一沒有理政經驗,二沒有過人天賦,三不愛讀書,她們隻看到武皇和太平公主成功了,就覺得自己也行,焉是吉兆?
據玄梟衛傳回的消息,安樂公主想要效仿太平公主栽培羽翼,卻又無人可以提拔,漸漸發展成賣官鬻爵。長此以往,好不容易復國的大唐,恐怕又要生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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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在家裡住不了多久了,明雨霽不想讓她煩心,便叫丫鬟將畫案搬出來,轉移話題道:“快來看看喜不喜歡,如果不合適,還來得及做新的。”
明華裳沒再繼續那些沉重的話題,她看到畫案驚喜地叫了聲,笑道:“好漂亮,多謝阿姐!果真姐姐對我最好了。”
“少來這套。”明雨霽板著臉,道,“我可不是李華章,會被你花言巧語糊弄過去。”
“怎麼能叫糊弄!”明華裳一臉委屈,真誠道,“這明明是我肺腑之言。就算二兄在這裡,我也要說,天底下我和阿姐最好了。”
明雨霽目光忽的望向門口,明華裳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卻發現門口是空的。明雨霽嗤笑一聲,說:“瞧你這三心二意的樣子,還敢說和我最好?”
明華裳被抓了現形,頗為尷尬。丫鬟們捂著嘴吃吃地笑,道:“二娘子別的不說,哄人最是厲害,難怪把雍王哄得團團轉,每日散衙都要找借口來公府呢。”
“哪有!”明華裳還在試圖掙扎,“我字字句句,皆發自真心,絕無一字虛假!”
這種話,恐怕連李華章本人都不信了。明雨霽看著她們笑鬧了一會,心裡猛地生出一股傷感。
一切太完美,都讓她忍不住惶恐,這樣的美好會不會轉瞬即逝。她定了定神,對明華裳說:“別鬧了,先去繡嫁衣吧。再過幾日,你就該出嫁了。”
明華裳卻不肯走,說:“二兄又不是不知道我繡工不好,嫁衣上少點花紋,他不說我不說,還有誰知道?”
“沒見過繡自己嫁衣還弄虛作假的。”明雨霽也拿她沒辦法,道,“罷了,你不想繡就算了。把嫁衣拿過來吧。”
明華裳嚇了一跳,忙道:“阿姐,你要幫我繡?這可使不得。”
“想什麼呢。”明雨霽白了她一眼,“我繡工也不好,你讓我繡我還不幹呢。當然是請繡娘來,你在簡單的地方補兩針就好。我怕消息走漏出去,才留你在我屋裡作證。”
明華裳突然用力抱了明雨霽一下,笑著道“姐姐真好”,然後就風風火火跑出去取嫁衣了。明雨霽看著她的背影,有些嫌棄,卻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仰頭,看著屋檐下沙沙作響的綠葉,心頭突兀地湧上一個人。
她想,她肯定是被嘰嘰喳喳的明華裳吵暈了頭,才會覺得成婚其實也不錯。
能和自己希望的那個人共同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極難得的事。
既然他說她隻是職責所在,那就祝他,所求皆得,前程似錦。
第168章 百鳥
兩儀殿。
銅鏡中的女人富麗而模糊,上官婉兒垂著手站在後方,看著韋皇後在高髻間比劃金釵。這樣的場景讓上官婉兒微微恍神,她一時分不清鏡面中映出來的人是誰,是長孫皇後、王皇後還是年輕時的女皇?
“昭容,你覺得這隻釵如何?”
上官婉兒猛地回神,意識到面前的女人不是王皇後也不是女皇,兩儀殿的女主人換成了韋氏。上官婉兒露出親近而不失恭敬的微笑,道:“皇後國色天香,這隻鳳釵戴在您的發上,當真增色不少。”
韋皇後笑了,放下金釵,嗔道:“你們慣會說話,淨哄我開心。”
“奴婢所言句句屬實,皇後面如滿月,貴為國母,天下金銀珠寶能簪在您的頭上才是福分。”上官婉兒從容含笑,說了好些得體的討好話,果然把韋皇後哄得笑不攏嘴。韋皇後笑得紅光滿面,道:“上官昭容真不愧紅妝宰相之名,難怪聖人讓你專掌制命,起草詔書。”
上官婉兒臉上笑容不變,心裡微微有些繃緊了。神龍政變後,李顯復位,他一改曾經的不在意,而是將權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許多人因此失勢,也有許多人因此得勢。
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私交甚好,在外人看來應當屬於太平公主派,然而太平公主一系被狠狠打壓,上官婉兒卻逃過一劫,反而得到了李顯的重用。
這自然歸功於上官婉兒的靈活善變,趨利避害。曾經女皇當政時,太平公主最受母親寵愛,上官婉兒自然要和李令月交好,但現在皇帝變成了李顯,她要首要討好的人,也變成了皇帝和韋皇後。
上官婉兒因為變得快加文採出眾,被李顯封為正二品昭容,負責為皇帝起草詔令,掌握生殺大權。昭容雖然是後宮妃嫔份位,但上官婉兒和皇帝並沒有多餘關系,這隻是皇帝給她一個頭銜,讓她能自由出入皇宮罷了。
上官婉兒和皇帝問心無愧,但落在韋皇後眼睛裡,難免有根刺。上官婉兒很明白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她立刻在韋皇後面前表態道:“是聖上仁慈,顧念高宗和祖父的情誼,妾不敢居功。奴婢還有一事想和皇後求個恩典,考功員外郎崔湜乃博陵崔氏之後,頗有才幹,隻可惜仕途不順,未遇伯樂。如今吏部侍郎空缺,不知皇後可否賜他個考校機會?”
韋皇後一聽便懂了,臉上露出笑意,拉過上官婉兒的手左右打量:“你是上官儀的孫女,正正經經的書香門第,他亦是博陵崔氏之後,郎才女貌,果然般配。我信昭容看人的眼光,不必考校,讓他自去吏部當值就是了。”
上官婉兒和崔湜私下有過露水姻緣,她向韋皇後推薦崔湜,便委婉表明她另有情人,不會和皇帝發生什麼。而韋皇後提拔她的情夫進吏部,上官婉兒自然便要替韋皇後分憂。這是利益交換,也是表忠心。
上官婉兒聽到韋皇後就這樣容易便同意她的舉薦,喜出望外之餘,也莫名悲哀。吏部主全朝官員升遷考評,多少外地官兢兢業業幹幾十年,也換不來吏部一筆開恩,而吏部的副主官就這樣在女人的闲聊中決定了……
所以,更說明攀好大樹是多麼重要。縱疾風肆虐,隻要一直能攀附住當權者,就不用經受風吹雨打。
上官婉兒再一次在心裡確認自己的道路,這時殿外傳來咯咯笑聲,一個女子如蝴蝶一般飛入大殿,迫不及待道:“阿娘,你看我的新裙子!”
上官婉兒回頭看去,隻覺得眼前一晃。安樂公主穿著一條極其豔麗的裙子,從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從旁看是另一種,在陽光下呈一種顏色,在陰影中又是另一種,裙擺上閃爍著百鳥圖案,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仿佛即刻就要振翅飛出來,令人眼花繚亂,都分辨不出布料本來的顏色。
韋皇後發出驚嘆,問:“裹兒,你這是什麼裙子,好生特別。”
安樂公主沾沾自得道:“這叫百鳥裙,用奇禽身上最鮮豔的羽毛織出來的,所以才能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得抓幾千隻鳥,才能織成這麼一條裙子呢!”
韋皇後聽得嘖嘖稱奇,上官婉兒應和著奉承話,卻冷不丁想到那上千隻鳥。
它們原本自由地生活在山林,隻因為長了漂亮的羽毛就被人盯上。說不定整個種族都滅絕了,最後隻是成為公主的一條裙子。
至少,它們全族都在一起,死時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