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說的很簡單,但言外之意已足夠明白。安樂公主的喜好更重要,如果鎮國公府不高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哪怕用腳指頭想都能明白,一個是皇帝的親生女兒,一個是會威脅他皇位的侄兒,皇帝會偏向哪個,簡直不言自喻。
何況安樂公主不是一個普通的得寵公主。她出生在皇帝和韋後流放路上,由皇帝親手接生,這些年跟著帝後同生死、共患難,是皇帝低谷時唯一的慰藉,對皇帝的意義遠非尋常。並且隨著年紀漸長,安樂公主出落得越發美麗,往來胡商將她冠以大唐第一美人之名。
她的父親是皇帝,母親是皇後,公公是梁王,周武勢力唯一的繼承人,丈夫是梁王世子,同樣年紀輕輕手握大權。無論從政治地位還是私人感情上,都舉足輕重。
這也是遺風軒掌櫃敢明目張膽得罪鎮國公府的原因所在,至少在皇帝有生之年,雍王妃是不可能比安樂公主更得寵了。就算等下一任皇帝上位後情況翻轉,少說也是十來年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什麼情形誰又說得準。現成的好處才是最實在的,挪雍王妃的東西討好安樂公主,穩賺。
明雨霽看出來掌櫃賠禮背後的輕慢,雙眸冰冷,道:“看來,掌櫃是鐵了心要得罪鎮國公府了?”
掌櫃嘴上道著哪敢,這時候安樂公主府的人來了,還沒進門就不耐煩地說道:“東西好了沒有,怎麼磨蹭這麼久?”
“來了!”掌櫃立馬換上一副笑臉,拋下明雨霽,圍過去和安樂公主府的人套近乎。跟著明雨霽出門的丫鬟氣得不輕,憤道:“狗眼看人低,簡直欺人太甚。”
明雨霽默默握緊了拳頭。如果放在以前,她就算把東西砸了,也絕不會讓人搶走,但現在的她不再是蘇雨霽,她是鎮國公府大娘子,更是雍王妃的姐姐。
底層人可以靠拳頭解決問題,越到高層,武力就越無用。明雨霽不怕自己的名聲受損,但明華裳不一樣。她日後要和李家人長久相處,若明雨霽鬧起來,以後明華裳和安樂公主見面,該如何自處?
明雨霽氣懑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大局為重,她側臉,冷聲對丫鬟們道:“我們走。”
明雨霽沉著臉,快步掠過人群,面如寒霜朝外走去。在她跨過門檻的一瞬間,一道青影落在旁邊,朗然開口:“凡事有先來後到,安樂公主就是如此縱容家僕,胡作非為?你們如此行事,和二張兄弟有何區別?”
明雨霽瞪大了眼睛,驚訝回頭,看到蘇行止站在旁邊,冷峻嚴肅,不苟情面,板正的像廟裡的判官。
安樂公主府的管事正被奉承得高興,突然有人打攪,頗為掃興:“你是何人?安樂公主府的事,哪輪得到你管?”
蘇行止對著他們微微拱手,肅穆道:“在下蘇行止,御史臺察院監察御史。下官一介草民,不敢冒犯皇親國戚,但路遇不平事,尚可管一管。”
安樂公主府的人聽到蘇行止報出身份,神色微斂。如果是其他官員,借他們十個膽也不敢對安樂公主說什麼,但如果是御史臺的臭石頭,那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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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監察百官,掌刑法典章糾正百官之罪惡,而且越尊貴的人他們彈劾起來越兇。管事面上仿佛什麼都不知道,是遺風軒的掌櫃上趕著要送他東西,其實他心裡清楚,這是鎮國公府為未來雍王妃準備的嫁妝,並且他也沒打算付賬。
但那又如何?他們主子可是安樂公主,韋皇後唯一的孩子。皇帝如今對韋皇後言聽計從,讓皇後參預朝政,三品以下的官員全由韋皇後一人決斷。韋皇後說不得就是下一個天後,安樂公主自當處處比照太平公主。
不,安樂公主沒有兄弟,皇太女也做的。當比太平公主還要風光。
宰相門前尚且七品官,他們可是未來皇太女的親信,何懼一個小小的雍王妃?管事心下不以為然,依然裝傻充愣道:“不知蘇御史到來,多有怠慢。不過,公主殿下最近雅有畫興,我等為公主分憂,出來尋找書案。遺風軒的掌櫃知道後主動獻寶,我們一沒偷二沒搶,不知哪裡觸犯了律疏,要勞駕御史臺操心?”
鎮國公府的人聽著面色忿忿,明雨霽原來當安樂公主府不知實情,現在看來,他們分明什麼都知道,卻依然如此挑釁鎮國公府,或者說,雍王府。
明雨霽冷冷掃了這幾人一眼,記下這些惡奴的臉。她不欲在街上和幾個小人做口舌之爭,她一人事小,若牽連到李華章身上,被人借機發作,就麻煩了。明雨霽壓低聲音,對蘇行止說道:“算了,走吧。”
她欲要下臺階,卻被蘇行止一把拉住。蘇行止握著她的胳膊,依然不卑不亢看著安樂公主府的家奴,說:“遺風軒願意為安樂公主獻寶,外人不該多嘴,但若挪用別人的東西做人情,那就是偷竊。明大娘子和遺風軒有契約在前,遺風軒出爾反爾,是為不信;全城皆知明二娘子和雍王喜結連理,明大娘子說了這是為妹妹準備的嫁妝,公主府卻還執意侵佔王嫂的陪嫁,是為不孝;最後,你們都聽到明大娘子自報家門,明明知道她為了保護雍王自小流落鄉野,被迫和家人分離十七載,卻毫無敬重之心,仗著大娘子心善得寸進尺,簡直不仁不義。這般不信不孝不仁不義之行徑,明日我必上書一封,問問聖上,為何縱安樂公主如此行事。”
蘇行止其實來了有一會了,全部聽到了明雨霽和遺風軒的爭端。他看著明雨霽再三忍耐,拂袖離去,心裡隻覺得割痛。
他的雨霽剛硬要強,心直口快,十四歲就敢揮舞木棒打混混,但蘇行止知道,她最是心軟不過。他看著她從襁褓嬰孩長成亭亭少女,她應當永遠是張牙舞爪的,不該學會忍氣吞聲,委曲求全。蘇行止再也看不下去,第一次走出陰影,出現在她面前。
明雨霽看到蘇行止就夠吃驚了,等聽到他指責安樂公主,心裡更是急得不行。
他是不是傻?她們是鎮國公府,有保護李華章這層功勞在,宮裡再猜忌,也不敢真對他們怎麼樣。可是蘇行止有什麼呢?他一個無家無族的寒士,哪來的膽子指責皇帝的女兒?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明雨霽臉色不佳,想要拉著蘇行止走。但蘇行止手勁極大,牢牢握著明雨霽,分毫不動。
御史臺不愧是專業罵人的,仁義禮信那些大帽子扣下來,安樂公主府的管事都被駭住了。他本來無所畏懼,但周圍指點的百姓越來越多,他不由慌了。
鎮國公府不足為俱,但雍王不能隨便開罪。若是此事鬧大,真被這個臭石頭捅到朝堂上,皇後和公主追究下來,他吃不了兜著走!
管事心裡發憷,收放自如地換上笑臉,道:“蘇御史言重了,奴並不知這是明大娘子給雍王妃準備的嫁妝,若提前知道,定然不敢奪人所愛。你是怎麼做事的,竟敢拿雍王妃的東西糊弄人,我看你是存心挑撥雍王和安樂公主的關系,其心當誅!”
遺風軒掌櫃膝蓋一軟,連忙跪在地上求饒。皇族說其心當誅可不是嚇唬人的,安樂公主隨便動動手指就能要他們全家的命。掌櫃求饒了半天,安樂公主府管事不為所動,看起來是鐵了心要推他做替罪羊,掌櫃心都涼了,這時候他看到站在外面的明雨霽,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忙膝行過去道:“明大娘子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人死不足惜,但家裡還有一家老小指著我養活,望大娘子高抬貴手!”
明雨霽在民間長大,這些年見慣了民在官面前的無力,很不習慣被人跪。她退開一步,冷著臉道:“你自己做事不講道義,和我沒關系。公府裡還有事,我先走一步,失陪。”
明雨霽說完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示意丫鬟抱上畫案離開。她若是不拿畫案,就意味著不原諒過節,那這個掌櫃必然兇多吉少。一張畫案而已,既是新婚禮物,染上鮮血不吉利。
遺風軒掌櫃看到明雨霽收下了畫案,長長松了口氣。公主府管事肩膀也微微放松,本來高高興興出來斂財,竟遇到這麼一樁掃興事,他頗覺晦氣,嫌棄地踹了掌櫃一腳,道:“滾開,別擋路。”
掌櫃趕緊連滾帶爬讓一邊,陪著笑送管事出門。蘇行止冷眼看著這一幕,他轉身下階,沒兩步就追上了公主府管事和遺風軒掌櫃。
雙方擦肩而過時,蘇行止目光淡淡看著前方,不知對誰說道:“掌櫃的,一顆樹要花上百年長成,你做的是長久生意,如此言而無信,急功近利,非明智之舉。望你自重。”
他說完,也不看另兩人的反應,快步走下臺階,沒入人潮之中。
蘇行止混入人群,像滴水融入大海,很快就找不到了。這是他最擅長做的事情,但今日,他明明沒露蹤跡,卻在巷口被一輛車攔住。
車上的穗子在風中輕輕晃動,顯然是專程等在這裡的。車簾掀開,露出後面一張冷豔含霜的美人面。
這是他無比熟悉,卻和他毫無關系的人。
明雨霽居高臨下睨著他,微微挑眉,語氣中帶了些陰陽怪氣:“好久不見,蘇御史官威長了許多。”
蘇行止像沒聽出她的諷刺一樣,對著車叉手行禮,絲毫看不出剛才舌戰群儒、據理力爭的冷硬:“明大娘子安康。”
他毫無脾氣,明雨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霎間覺得那些挑釁很沒意思。明雨霽泄了氣,硬邦邦問:“我給你發請柬,你為什麼不來?”
“御史臺忙,沒時間。”
“散衙後請你來鎮國公府用膳,也沒時間嗎?”
蘇行止垂下眼睛,說:“我乃御史,私下和朝臣交從過密,不善。”
明雨霽冷冰冰盯著他,蘇行止像塊木頭一樣毫無表情站著,明雨霽看著簡直想衝他的臉來兩拳。明雨霽冷嗤一聲,發狠道:“呵,未來雍王妃的邀約也敢拒,蘇大人可真是不畏權貴,風骨凜凜。”
蘇行止眼睫動了動,想說什麼,但又覺得沒必要。
雍王妃也好,太平公主也罷,拒絕她們的邀約很容易,真正難的,是拒絕她。
明雨霽看著他不說話的樣子就來氣,沒好氣道:“怎麼,如今你連我的話也不想聽了?”
“不是。”蘇行止說,“你是公府千金,我不過一介青衣,你的話,本就不需要我來聽。”
明雨霽頓了良久,問:“既然如此,當初我離開蘇家的時候,你為什麼徹夜找我?”
“因為你一個女子,還是一個很要強的女子,孤身在外不安全。”
“那為什麼現在你要和我劃清界限?”
“因為你回家了。”蘇行止垂著眼眸,說,“你有家人陪伴,有奴僕保護,很安全。”
明雨霽很想問,你到底把我當做什麼?妹妹,責任,還是一個寄養在蘇家,需要他分心照顧的公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