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來得及捋清這個瘋狂的念頭,迎面撞到一行人。鎮國公正在高堂裡等著女婿、女兒行禮,突然聽到奴僕傳話,說雍王搶婚了。
鎮國公還以為是下人以訛傳訛,二郎那麼懂規矩識大體的人,怎麼可能搶親呢?他匆忙趕過來,沒有任何美化的餘地,親眼撞到了李華章意圖拐帶他的女兒。
鎮國公大怒,暴喝道:“二郎,你們在做什麼?”
李華章到底還是知道輕重的,他乖乖回到正堂,按部就班完成後半截的禮儀,然後在眾人的起哄聲、嶽父和妻姐殺人般的視線中,帶著明華裳上婚車,往雍王府駛去。
雍王府裡,此刻早已貴客滿堂,燈火通明,以相王、太平公主為首的李氏皇族已等候許久。
李顯雖然防備李華章,但李華章畢竟是章懷太子的遺孤、神龍政變的功臣,虧待了誰都不能虧待他的婚禮。雍王府的婚宴布置得非常盛大,相王、太平公主哪怕龍困淺灘,依然輸人不輸陣,帶了全家盛裝出席,排場擺得十分足。
隨著婚車靠近,雍王府立刻響起奏樂聲和禮炮聲。李華章沒有理會路邊滿當當的人群,他下馬,目的鮮明走到婚車邊,伸手扶明華裳下來,仿佛世界裡隻有這一件事。
他的手修長有力,是明華裳從小到大最熟悉不過的觸感。她手掌剛剛落入李華章掌心,就被他緊緊握住,明華裳近乎是被李華章半抱著,落到地面上。
地上已經鋪好了紅毡毯,明華裳視線被團扇遮擋,唯有順著紅綢緞另一端的牽引,木然往前走。訓練有素的侍女在旁邊跑動,不斷將後面的毡毯轉移到前面去,明華裳就這樣一路腳不沾塵,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和李華章一起跨過馬鞍、火盆,穿過熱鬧的賓客,穿過漫天灑落的金錢彩果,在禮官的唱喏聲中,於青廬前拜堂為夫妻。
李華章搶婚的戰績已經傳到王府了,陪嫁婢女明顯在防著他,之後的流程李華章沒有再突發奇想,他老老實實作了許多首卻扇詩,直到鎮國公府這邊的陪嫁全都滿意後,才終於撤去團扇,看到了美人真容。
燈火搖曳,明華裳抬眸,明眸皓齒,眼如秋波,像小時候捉迷藏贏了一般,對著他粲然一笑。
剎那間世間一切遠去,周圍賓客的說話聲淡化於無,李華章看著明華裳,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感官。他仿佛隻活在她這一刻的眼神中,從前種種,往後餘生,都有了答案。
太平公主見李華章一直凝視著自己的新娘,他們問了好幾句話都不想搭理,心領神會,主動帶著宗室們離開了。賓客離開後,宮女、女官也魚貫退下,鎮國公府的陪嫁丫鬟有些擔憂地看了明華裳一眼,被同伴拉走。
燈火幢幢的青廬中眨眼隻剩他們兩人,明華裳意識到從現在起他們兩人的關系就不一樣了,心裡免不住緊張。然而李華章卻像毫無所覺,他走過來熟稔地扶住她的肩膀,為她拆下發冠,修長的手指摩挲在她發間,輕柔為她按摩:“餓了嗎?”
他的一句話讓她瞬間回到鎮國公府,他還是她最可靠的兄長,她隻需要做一個懶散無腦的廢物妹妹。明華裳那些緊張煙消雲散,像小孩子第一次沒有父母陪同去學堂般,半埋怨半撒嬌道:“我都快餓死了。我今日卯時就起了,一直折騰到現在,連口水都沒時間喝。要不是我偷吃了兩塊糕點,我準得暈倒在路上。”
別的小娘子不好說,但明華裳長這麼大,確實沒受過這種委屈。李華章一聽明華裳餓了這麼久,忙道:“你再忍一忍,我讓廚房給你備了飯,這就端上來。你要現在吃,還是沐浴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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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猶豫了一小會,道:“還是沐浴後吃吧。”
“好。”李華章說,“熱水已經準備好了,你先去沐浴,我讓他們擺飯。”
明華裳應了聲,去旁邊的浴房裡洗澡。
青廬是臨時搭出來的婚房,類似北朝遊牧民族的帳篷,新婚夫妻隻在這裡睡一夜,明日就要搬回主院,所以青廬裡的擺設沒必要太講究,基本隻有睡覺功能。但李華章卻很清楚明華裳的生活習慣,哪怕隻住一夜的臨時居所,他也認真準備了浴桶、鏡子、屏風,擺設和鎮國公府裡一模一樣,一切都是明華裳最熟悉的樣子。
明華裳沉入熱水裡,輕輕呼了口氣。
她撩起一捧水,看著水珠順著她的手臂滑落,隻剩下一枚花瓣沾在她肌膚上,如紅梅映雪。明華裳原本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有些害怕,畢竟他們曾有兄妹之名,但現在,她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是原來那個二兄。
無論他姓明還是姓李。無論他是鎮國公世子還是護國雍王。
第170章 畫眉
明華裳洗澡後出來,發現青廬內婚禮禮器已經撤下,空間立刻顯得清爽不少。平地中間擺了一張紅木桌,上面放著水晶龍鳳糕、五色餛飩、菹齑、鐺糟炙、甘露羹、粟粥、乳粥。明華裳擦著頭發坐下,李華章見狀,自然而然接過棉布,替她擦頭發。
李華章說:“你餓了一整天,不宜吃太油膩的東西,廚房給你準備的都是清淡的,慢慢吃,別著急。”
明華裳試著夾了個餛飩。這碗餛飩共有五種不同的形狀,裡面包著不同的餡料,五彩斑斓,故稱五色餛飩。明華裳咬到一個蝦仁的,蝦肉鮮美滑嫩,湯汁肥而不膩,正是她喜歡的口味。明華裳立刻嘗出來了:“是頒政坊蕭家的餛飩?”
“嗯。”李華章坐在明華裳身邊,替她攏起脖頸後的湿發,讓她能清清爽爽吃東西,“知道你想吃很久了,怎麼樣,喜歡嗎?”
明華裳餓得狠了,囫囵點頭,低頭咬第二個。長安頒政坊的餛飩很出名,是著名的餛飩一條街,蕭家更是其中翹楚。熱食入腹,身體仿佛都跟著熨平,明華裳終於緩過那陣抓心撓肝的餓,她見李華章不動,問:“二兄,你怎麼不吃?”
李華章靜靜看著她,微微搖頭:“不怎麼餓。”
婚禮不光明華裳受折騰,李華章要做的事情也不少。明華裳梳妝打扮時至少能坐著,而李華章卻要大清早進宮,獨自完成婚禮前半截禮儀。他一整天也幾乎沒進米水,但他作息規律,飲食睡覺都有固定時辰,飯時過了太久,他已經感覺不出餓了。
明華裳用湯匙舀出一個餛飩,蠻不講理遞到李華章嘴邊,說:“我不喜歡吃這種餡,你來。”
李華章瞥了眼她剛剛用過的湯匙,猶豫了下,破天荒違背自己的原則,慢慢張嘴吞下了餛飩。明華裳見他吃了,立即又盛了一個。李華章無奈道:“我真的不餓。”
“可是我不喜歡這個味道,總不能扔掉吧?你來幫我吃完,我還要留著肚子吃其他的呢。”
明華裳的語氣驕縱得理所應當,仿佛兄長替她解決吃不完的食物再正常不過。李華章終究無法抵御這種誘惑,明華裳送來什麼他就吃什麼,兩人共用一碗,不知不覺,桌上的盤盞已空了大半。
明華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由衷道:“好撐。”
李華章已簡單地收拾好盤盞,他自小習慣自己的東西自己隨手收拾,並不喜歡奴僕近身,哪怕如今已經封王,也依舊保持著這個習慣。李華章聽到明華裳的嘟囔,擦了手,輕輕按上明華裳的腰。明華裳本能想躲,被李華章摁住:“別亂動,小心岔氣。”
明華裳最開始非常僵硬,她自幼喪母,即便和女子也很少這樣親密接觸,遑論男人。她心想這一關遲早都要過,努力放松身體,枕到李華章肩上。
他們兩人當了十七年兄妹,這些年住在同一個府邸,不乏有同室相處的時候。但曾經兩人都拿捏著兄妹的界限,親近但不親昵,肢體接觸基本都是一觸即分,鮮少有現在這樣,李華章的手直接覆在明華裳腰上,隔著薄薄的衣料,明華裳都能感受到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常年執筆握刀的薄繭。
兩人都在試探,明華裳用自己的勺子喂李華章吃東西,李華章替明華裳揉腰,這絕不是正常兄妹該有的舉動。曾經兩人彼此知道卻刻意裝作兄妹情深,如今,他們要從兄妹的框架裡,慢慢恢復到男女。
李華章見她睜不開眼睛的樣子,問:“是不是累狠了?”
明華裳嗯了聲,說:“還好。那些條條框框很煩人,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你,便都可以忍受。”
李華章帶著歉意說:“我說過許多次一切從簡,隻是宮裡另有章法,許多儀式我都說了取消,最後還是加上了。抱歉,連累你了。”
這個時候,李華章說的“連累”既是指婚禮,更是指局勢。如今山雨欲來,雍王府成了皇帝重點監視對象,他連自己的婚禮都不能左右,卻自私地將明華裳扯入他的生活中。
明華裳還閉著眼睛,卻伸手,輕輕覆在李華章手背上。此情此景,無需多言,身體依偎已足以說明一切。李華章感受到她無聲的支持,慢慢收緊了手。
說起婚禮,李華章想起另一件很緊急的事。他心裡嘆了口氣,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等後日回公府,你可要幫我和父親、大娘說些好話。若是平時,大娘想練多久我都奉陪,但今日情形特殊,恕難從命。”
明華裳聽到這裡噗嗤一笑,睜開眼睛道:“你可真是膽大,當時我看到你突然衝進來,都嚇了一跳。”
李華章頷首,誠摯道:“確實,不應該這樣做,但不後悔。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得先下手為強,至少先把你搶出來。”
“我就在那裡,又不會丟了,哪裡需要搶?”
“那可不一定。這半年我一直在擔驚受怕,怕你突然反悔,怕發生什麼意外不得不推遲婚禮,怕那天天氣不好,婚車無法通過……我怕很多很多東西,恨不得一眨眼就到白頭,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我已成夫妻,再不會有任何力量能分開我們。”
明華裳靠著他的肩膀,突然抬手,將小拇指伸到他面前。李華章詫異地垂眸,明華裳雙眼黑潤晶亮,看著他道:“我們拉鉤,以後無論做什麼都在一起,誰沒做到誰是小狗。”
李華章失笑,這樣的諾言無疑幼稚至極,是小孩子過家家才會說的話,但他卻伸出手,勾住她的小指,低聲道:“好,我們永遠在一起。”
氣氛到這一步,接下來的事情似乎水到渠成。李華章的手掌徘徊在她的腰帶上,似乎有猶豫,明華裳卻主動環住李華章脖頸,探身吻向他的唇。
唇瓣相接,柔軟溫熱,並沒有戲文中天雷勾動地火、渾身戰慄之類的誇張感覺,明華裳頗覺失望。李華章似乎怔了下,不知道該詫異她如此主動,還是該惱怒她如此主動。
但託了兩人唇齒相抵的福,李華章很清晰看到了明華裳眼中的失望。他不再客氣,轉守為攻,另一隻手拉開她的腰帶,壓著她抵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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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累了一天,她本以為自己會沾床就昏睡過去,實際上她睡得卻很淺。半醒半夢中,她身體無法移動,卻能感覺到自己身邊躺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