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李華章穿過她的腰肢和腿彎,輕而易舉將她抱在懷中,“我讓她們端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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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鎮國公府。
明雨霽撥動算盤,一樣樣核算賬冊上的數字。鎮國公府失勢後,什麼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鎮國公府在長安有幾家鋪子,自從那些人知道鎮國公失寵於新皇,而且沒有兒子,以後不可能再起復了,各種幺蛾子便層出不窮。不光對頭惡意搶明家的生意,連店鋪裡的掌櫃、伙計也勾結起來,試圖巧立名目,中飽私囊。
鎮國公對這些事早有預料,用他的話說,他經歷過高宗、則天皇帝、李顯三朝,那麼多世家卷入謀反風波,被酷吏清算,他身為章懷太子的親信,每一次大風大浪都能有驚無險逃脫,如今少主成材,家族平安,兩個女兒都在身邊,已然是上天保佑,再強求身外之物,就太不知好歹了。
鎮國公看得開,明雨霽卻忍不下這口氣。她氣外面人狗眼看人低,但鎮國公沒有兒子是不爭的事實,雍王被宮中猜忌,也是事實。明雨霽無法左右宮廷鬥爭,便拿起賬冊,一分一釐和管事核對,絕不肯叫人蒙騙鎮國公府一分錢。
鎮國公確實沒有兒子,但並不代表明家就好欺負了。
明雨霽全幅心神算賬,都忘了時間,外面突然響起丫鬟的稟報聲,明雨霽怔了怔,才想起來今日是明華裳回門的日子。
明雨霽快步趕到正堂,還沒進門,就已經聽到裡面噠噠的說話聲:“今日我們路過東市,發現枇杷和紫梨比往日便宜,趕緊各買了一筐。還有綠李,是特意從東都嘉慶坊移植過來的,我嘗了一口,和洛陽的一個味道,幸虧我們去得早才買得到……”
鎮國公很是無奈:“我還以為你成婚了能成熟些,怎麼就記得吃?”
“我好心買果子回來,你還罵我,那你別吃。”
鎮國公氣得吹胡子瞪眼,一道舒緩華美的男子聲音響起,溫聲道:“是我要去東市考察糧價、果價,裳裳陪我過去,她看到新鮮果子,念及國公、大娘,就不辭辛苦搬了回來。裳裳一片孝心,國公誤會她了。”
看在李華章的面子上,鎮國公哼了一聲,沒追究那個不孝女。明華裳和鎮國公話不投機半句多,她看到門口一截裙裾,忙道:“姐姐,你來了?你快過來看,綠李是不是和東都的一樣?”
明雨霽提著裙擺走入,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手裡就被塞了一顆李子,上面的水跡甚至都沒幹。明華裳眼巴巴看著她,明雨霽隻能舉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
明華裳期待地問:“好吃嗎?”
明雨霽點頭,明華裳立刻高興道:“我就說好吃,分明是他不識貨。姐姐你看,這是枇杷,改日可以做枇杷膏,這是御苑送來的櫻桃,還剩下一筐,我一並帶來了。還有紫梨,一會和酥酪一起用糖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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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人出嫁後,再回娘家就是做客了。但明華裳絲毫沒有做客的自覺,她興致勃勃談論怎麼吃,仿佛隻是出門一趟,回來時順路買了家裡沒有的水果。
丫鬟討好地說道:“二娘子真是孝順,哪怕出嫁了也惦記著娘家。”
明華裳理所應當說:“我自己的家,我不惦記誰惦記?枇杷快端下去剝皮,要不然天黑之前熬不完了。”
明雨霽聽後道:“聽到沒有,她這哪裡是惦記娘家,分明是自己想吃枇杷膏,但又懶得做,回來指使我來了。”
明華裳一聽立刻喊冤:“哪有!把枇杷留下,我親自來剝皮,剝不完絕不吃飯,我要絕食明志!”
李華章也不知道回門而已,怎麼就到了絕食明志的地步。他嘆氣道:“別亂說,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明華裳其實也就是說說,但李華章這樣說後,她當即讓丫鬟把枇杷留下,非要親手剝皮來證明自己了。丫鬟為難地看向明雨霽,明雨霽揮手,說:“放下吧,讓雍王妃慢慢剝,別耽誤她吃晚飯。”
丫鬟們忍不住笑了,李華章坐在不遠處,十分無奈。正堂內笑聲融融,先前的生分一掃而空,侍從們的神經都放松下來,仿佛在場沒有雍王、雍王妃,隻有二郎君和二娘子。
明華裳挽起袖子,當真剝起枇杷皮來,絲毫不覺得自己現在是皇家的兒媳,回娘家後是貴客,不能動手。李華章看了眼滿滿當當的籮筐,面上沒有說什麼,手裡卻拿起枇杷,默不作聲去皮、削核,將剝好的成果放到明華裳手邊。
正堂中彌漫著一股枇杷清香,鎮國公將李華章的動作看在眼裡,沒說什麼,問:“大娘,午飯準備的怎麼樣了?”
“早就吩咐好了,其他菜都在灶上溫著,隻有鹿炙需要翻烤,最多一刻就能上菜。現在要擺飯嗎?”
鎮國公說:“讓廚房準備吧,飯擺在延壽堂。”
明雨霽怔了下,面露不悅。鎮國公堅持道:“今日是二娘回門的日子,無論如何不能越過長輩。去給你們祖母請個安吧。”
鎮國公府雖然分家,但鎮國公是承嗣之人,理應奉養母親,所以明老夫人仍然住在公府裡。然而赡養母親,孝順是一個養法,不孝順又是一個養法。現在公府裡是明雨霽當家,她對這位血緣上的祖母完全沒有好感,隻讓人衣食無憂供養著她,但也僅此而已,早晚請安、晨昏定省是不必想了,明雨霽隻當鎮國公府裡沒有這號人。
今日明華裳歸寧,不去見祖母會被說不孝,明雨霽不情不願地應下,難得往延壽堂走去。
明老夫人聽到丫鬟傳信雍王和雍王妃要過來,精神為之一振。她趕緊讓丫鬟將茶點準備好,然而等了許久,等到熱水都換了一壺,大房的人才姍姍來遲。
如果放在以前,明老夫人被如此怠慢,肯定要發作了。但今時不同往日,鎮國公老眼昏花,完全當了撒手掌櫃,再不過問公府的事,竟由著那個半路回來的村女掌控公府。
明老夫人擺過祖母的威嚴,也安插過府中人手,偏那個女子軟硬不吃,逼急了當面就回嗆她,把明老夫人氣得胸口疼。然而鎮國公就像聾了一樣,明老夫人幾次表達不滿鎮國公都聽不到,明老夫人沒辦法了,隻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接受她需要在一個孫女手裡討生活的現實。
明華裳和明雨霽按照禮節給祖母請安,然後就沒有下話了,坐在一邊默默喝茶。李華章面上更恭敬一些,耐心地回明老夫人的話。
明老夫人本已習慣偏安一隅,但今日當著雍王的面,明老夫人又抖擻起來了。她和明華裳不親,和明雨霽更是從未見過,但雍王可是她精心養大的孫兒,雍王定然會向著她!
明老夫人擺出長輩的款,問李華章衣食住行、人手布置,李華章面上靜如平湖,語氣溫文爾雅,看著一應一答,但仔細回想,他好像什麼都沒說。
明老夫人兜了半天圈子,想說的話卻一句都沒出口。也是邪門,每每到了話口,話題就會被岔開。明老夫人不太滿意進展,正待繼續,這時丫鬟前來稟報,說飯擺好了。
明老夫人沉了臉,習慣性想呵斥下人,沒見她和雍王正在說話嗎?而明華裳已經站起來,一臉無辜打斷談話:“阿父,飯好了,鹿肉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們快去吃飯吧。”
明雨霽隨之站起來,平淡說:“擺好碗筷,切好鹿肉,我們這就來。”
“別忘了還有蒸梨!”
明老夫人都沒來得及說話,屋裡的焦點就被明華裳姐妹帶走了。她們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鎮國公、李華章還有丫鬟婆子,全都跟著她們湧出。
明老夫人被落在後面,無人搭理,宛如被世界遺忘。她氣悶了一會,意識到如今再沒有人會看她的臉色,隻能忍下不快,跟著出去吃飯。
這一頓飯吃得悄無聲息,十分符合食不言,寢不語。明華裳終於走完了過場,心裡長長松了口氣,她擦了手,說:“突然想起我還有些要緊事沒安排妥,我先走了。”
明雨霽見狀,跟著道:“我送你出去。”
她們兩人給明老夫人行禮,也不看老夫人的反應,便自顧自退了出來。等出來後,明雨霽問:“你有什麼要緊事沒安排好?”
明華裳一臉鄭重:“剝枇杷呀。”
回廊上沒有外人,她們倆人能放心地說話。明雨霽哽了下,無語道:“你剝得太慢了,還是送去廚房吧,現在熬枇杷膏,傍晚前還來得及出鍋。”
“不著急。”明華裳理所應當說,“熬不好我們就留宿一夜,等明日再走,有什麼可急的。”
明雨霽下意識覺得不妥:“你畢竟嫁人了,剛成婚就宿在外面,被外人知道不好。”
“沒關系。”明華裳說,“我隻是成婚,又不是被明家除名,我住在自己家,為什麼怕人說?反正我們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會被宮裡猜忌,那就說明什麼都可以做。”
明雨霽反過來一想也是,以李華章和鎮國公府的關系,就算不來往也會被人猜疑,那還顧忌什麼?明雨霽覺得這個問題白問,但還是道:“他對你好嗎?”
明華裳點頭,不由露出笑意:“有人說成婚就是找一個男人託付終身,但我覺得,成婚是選擇一種能讓自己快樂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明雨霽聽後怔忪,想了想失笑。也是,明華裳從來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怎麼會將餘生寄希望於一個男人對自己好呢?
明雨霽知道很多話都不必說了,明華裳如果想過安穩生活,從一開始就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兄長成婚,她既然選擇了李華章,就已經做好準備面對這條路上的風風雨雨、帝王猜忌、明爭暗鬥。
她像一朵蒲公英,看似柔弱無害,一吹即散,實則生命力綿綿不絕,落到任何地方都能生根發芽。明雨霽相信,明華裳一定會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好。
明雨霽無話,反倒是明華裳問道:“公府呢,這段時間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