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霽想到外面那些爛攤子,暗嘆一聲,面上依然平靜道:“還好。”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明華裳如何不知道鎮國公府如今的境況。明華裳回頭,認真看著明雨霽:“我一向覺得,隻要一家人心在一起,沒什麼坎過不去。有難處不要硬撐,鎮國公府不隻是你的責任,它也是我們的家。”
明雨霽心裡仿佛有羽毛拂過,細細麻麻,暗潮湧動,令她無處可躲。這種感覺十分陌生,幾乎讓她無所適從,明雨霽別扭了一會,第一次放棄莫名的執著,坦露自己的難處:“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鎮國公府沒有男丁頂立門楣,好些管事和外人勾結起來,蒙騙明家的財產。有些賬目我看不明白,你在公府的時間更長,對人手也更了解,不如你來看看?”
明華裳一聽,立即道:“好,賬本在哪,我們這就過去。”
明華裳和明雨霽一拍即合,也不等那兩人了,轉了個彎便朝書房走去。延壽堂內,李華章找了個借口告辭,鎮國公見狀,也跟著出來。
他們兩人走在廊庑上,李華章想到自己搶親的荒唐事,鄭重了臉色,認真向鎮國公致歉:“國公,那日是我無狀了,請您……”
鎮國公大手抬起,道:“不必說了。人不輕狂枉少年,我剛和瑜蘭成親那會,也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和她待在一起。隻是我自以為是,總覺得有志男兒不該耽於內宅,不妨等解決完外面的事情後再來陪她。這一等,就是一輩子。這點,倒是我不及你了。”
提起王瑜蘭,李華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曾經他不懂鎮國公提起往事時為何總帶著自嘲,如今他也娶了妻子,才明白短短幾句話裡,是多麼錐心的悔恨和遺憾。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錢財,名利,地位,這些男人年輕時夢寐以求的東西,失去了都可以再奪回來,唯獨人,一旦失去,就是永遠錯過。
而這個道理,往往要用半生的光陰來懂得。
李華章無言以對,隻能道:“國公節哀。”
孩子新婚,大好的日子,鎮國公不想連累李華章的好心情。他故作輕松地笑了下,負手道:“還叫國公吶?”
李華章福至心靈,情不自禁微笑,終於能名正言順地改口:“是,父親。”
雍王府內魚龍混雜,李華章也不知道身邊的奴僕背後到底是誰,但鎮國公府內就安全多了。鎮國公和李華章並肩走在曲折回廊中,鎮國公問:“太上皇近來可好?”
李華章想到上陽宮內那位蟄伏的舊帝王,不敢掉以輕心,緩緩搖頭:“太上皇在上陽宮內養病,不見外人,我也不知她的身體怎麼樣了。”
鎮國公長長嘆了口氣,說:“她殺了太子,殺了很多人,我理應恨她,但平心而論,她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一個厲害的皇帝。曾經我一心想著為太子復仇,後來我看著裳裳和你逐日長大,漸漸明白,太子當初自刎,並不是為了恨,而是為了愛。他愛母親,也愛你們,他無法做出取舍,隻能用他一命,換你和安樂郡王一命。她不守諾言,逼死了太子妃和安樂郡王,後來你也奪走了她的帝位,該扯平了。若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也不希望你和太上皇冤冤相報。有時間,去上陽宮看看她吧,她也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了。”
Advertisement
李華章垂下眸子,他看著地上晃動的樹影,沉默許久,低低道:“是。”
第172章 上陽
回門宴後,再無應酬值得兩人出門,李華章和明華裳閉門謝客,關起門來安心過自己的日子。
李華章照例起得比明華裳早,往往他已經練完晨訓,明華裳才迷迷糊糊醒來,他回去陪明華裳吃早飯,然後兩人一起去書房。
光祿寺清闲,除了重大節慶,其餘時候李華章幾乎不用露面,一切都有舊章程可循。他也安心待在府裡,有時和新婚妻子一起讀書討論,有時明華裳興致來了,會讓李華章教她彈琴習武,作為報酬她為李華章作畫,更多的時候兩人各做各的事情,可能一下午都說不了一句話。
一如幼時在學堂啟蒙,李華章正襟危坐,明華裳趴在桌上,借著他的遮擋呼呼大睡。
明華裳堅決反對內卷,等天黑後她就不允許李華章用功了,兩人一起回屋吃飯,若那天的晚霞好看,兩人會在飯後繞著雍王府散步,隨意說些什麼話。
恩威深重、名徹長安的雍王似乎喪失了鬥志,不再關心朝政兵權,一心過起醉溺溫柔鄉的日子。明華裳幾乎習慣這種生活的時候,上陽宮突然傳來太上皇生病的消息。
其實這並不稀奇,太上皇已有八十高齡,這個數字哪怕對長壽老人來說也非常可觀了,神龍政變能成功,就是鑽了太上皇數月不能上朝,對朝廷掌控力減弱的空子。宮變後,太上皇被迫讓位太子,遷移上陽宮,這對於一個將皇位視作自己終身追求的女人來說,打擊是巨大的。
人的衰老往往就在一瞬間,一旦那股心氣兒散了,曾經看一夜奏折都神採奕奕的強悍女人,便迅速枯萎成一個八旬老婦。
李華章接到消息後就立刻進宮了,明華裳不想和那些王妃公主虛與委蛇,便留在王府裡等他。直到金烏西墜,天邊已經能看到薄薄的月亮,明華裳幾乎以為宮裡出了什麼事,忍不住要進宮尋人的時候,李華章終於回來了。
明華裳看到李華章全須全尾回來,長長松了口氣。她沒有追問他為什麼晚歸,隻是如平常一般問:“吃飯了嗎?我讓廚房做了鯽魚鲙,魚特別新鮮,送到府上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你要用些嗎?”
李華章壓制住心底煩雜的思緒,笑著道:“好,有勞裳裳了。”
明華裳讓侍女擺案,府裡隻有他們兩人,不必講究什麼分案而食,明華裳坐在案邊,親手為李華章調蘸料:“這是我獨門配方,不影響魚鲙的鮮,吃多了也不會發膩,除了我再沒人知道怎麼配比。你來嘗嘗?”
李華章盛情難卻,就著明華裳的手吃了一口,醬料果真將魚絲烘託得恰到好處,兩者相得益彰。李華章頷首,由衷道:“好吃。”
明華裳立刻又夾了一塊,李華章本以為自己沒胃口,但在她的陪伴下,不知不覺也吃了一些。
明華裳知道他心裡有事,沒有強求,等他墊了肚子後就讓侍女將食案撤下。侍從熟稔地撤走,室內隻剩他們兩人。明華裳坐到李華章身邊,握住他的手問:“宮裡發生什麼事了?”
李華章低低嘆了口氣,閉眼靠在她肩上,聲音中滿是疲憊:“太上皇病重,宮中為誰去侍疾的事,爭論了一天。”
李華章想到白日的情形,哪怕閉著眼都覺得不堪入目。說是爭論都是給他們面子,皇帝口口聲聲說十分憂心母親的病,恨不得以身代之,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他不能離開太極宮,而太極宮陰潮,也不適合將太上皇遷來養病。
這自然都是託辭。武皇的政權雖然已經被摧毀,但她畢竟是皇帝的母親。將八旬的老母親丟在別宮置之不理,於孝道不容;但若接回太極宮奉養,皇帝又不敢。
算上當皇後的時間,武皇統治了後宮四十年,宮廷內外到處都是她的耳目,誰敢讓她再回到權力中心?當年王皇後將武才人發配到感業寺時,也滿心以為她絕不可能東山再起了。
皇帝不想像十五年前那樣,第二次被人拖下龍椅了。
皇帝不方便侍奉母親,理應皇後及皇子公主代勞。然而韋皇後要打理後宮,脫身乏術;安樂公主昨夜偶感風寒,怕去上陽宮給太上皇過了病氣;若是讓太子,也就是皇帝的庶三子李重俊去侍疾,韋皇後又不肯。
帝後不能擅離職守,那讓相王、太平公主去總該可以了吧?然而皇帝深知自己圈禁廬陵多年,比不上弟弟妹妹承歡膝下,得母親歡心。太上皇隻是退位,不是死了,她手裡指不定還有多少底牌。若讓相王、太平接觸太上皇,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如法炮制,再發動一場政變呢?
皇帝忌憚弟弟妹妹,相王和太平公主同樣不願意去面對武皇。皇家的親情摻雜著太多利益,他們恨她,畏懼她,也模仿她。他們學著她的手段,第一次打敗了母親,不出意外這也將是唯一一次。品嘗過勝利者的滋味後,誰還願意回到舊敵面前,重溫昔日的卑微弱小呢?
宮裡為此吵成一團,每個人都說得一口漂亮話,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總結起來,無非是不關我事。
李華章看著那些人相互推脫,忍不住感到悲哀。
替高宗,替武皇,也替大唐。
李華章收緊雙臂,從背後環住明華裳的腰,說:“她最初隻是一個被廢棄的才人,後來變成新皇的昭儀,她不滿足寵冠後宮,步步為營,成了二聖臨朝的天後。有了權力她還不滿足,非要掀開珠簾,從太後變成女皇帝。而現在,她年老體衰,重病在床,兒女卻互相推諉,不願意見她。”
“這樣一個君王,不該如此落幕。”
明華裳已經明白李華章的想法了,她靜靜由李華章靠著,像一泓溫柔包容的水:“你想做什麼?”
李華章手指緊繃,那句話遲遲無法說出口。他想去上陽宮侍疾,這是他應該做的事情,無論作為臣子還是孫兒。他相信如果章懷太子在世,一定會拋卻所有事情,第一時間侍奉在母親榻前。
但李華章如今不隻是他自己,更是別人的夫君。明華裳自由散漫,最厭惡束縛,他若去上陽宮,她該如何自處?
明華裳感受到他的糾結愧疚,主動說道:“你忘了,我們拉過鉤的,無論做什麼都要在一起。你想做什麼就做吧,我陪你。”
李華章心中百感交集,他何其幸運,能在失去所有家人後遇到她。語言已無法表達他的情感,李華章唯有更用力地擁住明華裳,啞聲道:“好。”
·
太上皇的病像一根刺,忌諱卻無法言說。宮裡正為此煩心時,雍王主動請纓,願意去上陽宮侍奉太上皇,雍王妃同行。
宮裡虛情假意的聲音一下子平息了,雍王是章懷太子唯一的子嗣,太上皇真正意義上的長孫,同時雍王在臣子家長大,和太上皇隻有幾面之緣,兩人第一次面對面說話大概就是神龍政變當夜。雙方仇大於親,不必擔心太上皇借雍王生事;同時雍王又有最正統的身份,他去侍疾,不必擔心天下人拿著孝道指點。
皇帝仿佛解決了一塊心病,渾身一輕,連去後宮都更有興致了。相王府和太平公主府也悄悄松了口氣,雙方都覺得李華章是自己人,他去守著武皇,總好過韋皇後一黨。
在各懷鬼胎的贊譽聲中,明華裳收拾了行裝,連端午都沒過就搬入了上陽宮。
進上陽宮後,日子就不能像在雍王府那樣松闲了。明華裳每日天剛亮就要去給太上皇請安,毫無意外太上皇不給他們好臉,明華裳在殿外站一個時辰,連太上皇的面都見不到。運氣好的話,在日頭升高前殿內的宮女會出來,不冷不淡說:“太上皇身體不適,不想見客,雍王和雍王妃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