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章沉默,太上皇把持朝政那麼多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當然明白這個調動背後的含義,他無論抗辯什麼都沒有意義。果然,太上皇輕輕笑了聲,問道:“那你算出來什麼了?”
“武德年間,大唐初立,廢隋铢,立通寶,廣赦天下,但因戰事不休,突厥侵擾,百姓生計維艱,餓死者十二三。及至太宗繼位,米谷之價一直居高不下,一匹絹才得一鬥米。太宗崇尚節儉,大布恩德,百姓雖東西逐食,但依然十分擁護太宗,並未對朝廷不滿。貞觀三年,關中谷熟,米價才逐漸回落,至高宗麟德三年,長安米價一直維持在鬥三四錢。但高宗朝後半期,關中連續多年欠收,永淳元年四月,關中米鬥四百,加之疾疫,死者甚眾。高宗因關中飢馑,幸東都,此後便常住東都,甚少回長安。如今,您可知民間米價多少?”
太上皇沒有回答,李華章主動說出了答案:“長安米鬥百錢,盜竊甚眾,宿衛兵至有三日不食者。”
太上皇不動聲色聽著,淡淡道:“麟德元年之前,都是高宗執政,麟德年後,我垂簾聽政,二聖臨朝,果然麟德三年便爆發大旱,米價漲至四百錢一鬥。你是想說,因為女人執政,才能不足治國,德行不合禮法,故上天降下示警,米價連年騰踴嗎?”
“非也。”李華章說,“米糧四百錢一鬥是最高價,且是因為關中先水,後旱蝗,繼以疾疫,後來逐漸回落。米價之所以能降,不至於被商賈哄抬大發國難財,乃是因為常平署的介入。常平署乃高宗首創,平時以高於市場價的價格回購米糧,糧食短缺時再低於市價出售,甚至一度用谷物換回錢幣,以調控物價,因此高宗時米價雖比貞觀朝昂貴,但尚且維持在大多數百姓吃得起的範疇,幸未鑄成大禍。那時您已經聽政,政事無論大小皆出中宮,這些舉措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說不定您便是制定者之一。二聖臨朝後米價貴,大多數是因為連年歉收,說牝雞司晨乃禍國之兆的乃是酸腐無能,那些男人無力改變現狀,便將禍端都推到女人身上。東都這些年我作為一個百姓,親眼看著米價起起伏伏,但總體歸於平穩,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後來我入仕為官,才知道一個政策能維持得這樣平穩精微,需要耗費多少心血。我並非奉承,但發自真心承認,您已經做到最好,換另一個皇帝,未必比得上現在。但這些年米價連年上漲乃是現實,您可曾想過原因?”
太上皇相信李華章不是奉承,他若是會說奉承話的人,現在才來拍她的馬屁也太晚了。太上皇自從被奪權後,鮮少再談論國家大事了,今日她久違起了興致,長嘆一聲,道:“天公不作美,連年非旱即涝,人能有什麼辦法?”
李華章剛才提及常平署時口吻稱贊,如今又十分嚴厲挑剔,說道:“大唐國土如此廣袤,很難一年到尾風調雨順,無事發生。災害年年都有,為何貞觀年間就能扛住天災人禍的影響,保持米價低廉,民生安富?”
太上皇難得沉默了,李華章停頓了幾息,說出了自己的答案:“因為貞觀政局穩定,皇帝從諫如流,重用諍臣,權臣皆是有才之士,宰相彼此相熟且執政時間長,能保證政策平穩推進。太上皇廣開言路,興辦科舉,讓天下寒門子弟有出頭之日,讓朝廷不再為五姓七望所壟斷,這是好事。您身邊並不缺有才幹的人,論起臣子能力,未必比貞觀年間差,但您朝中鬥爭太激烈,變動太頻繁了。宰相走馬上任後第一件事不是解決民生問題,而是保證自己不會被酷吏抓到把柄,上防著下,下敵視上,連說話都不能真心,還如何合作治國呢?”
太上皇默了好一會,問:“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我記得加入玄梟衛時,宣誓不求功名,不問生死,做百姓暗夜裡的守衛者。我或許背叛了您,但絕沒有背叛天下。”李華章說,“最初您擔心群臣背叛,所以設立了玄梟衛暗中監察,後來您又擔心玄梟衛背叛,給監視者設立了監視者。玩火者必引火自焚,以恐懼來統治他人,隻會引發更多災禍。先是來俊臣等酷吏,後來又出現二張兄弟弄權,您已經控制不住您引燃的這團火了,要想保全社稷,唯有政變。”
太上皇極輕地笑了聲,不知道在嘲諷李華章還是自嘲,忽地話鋒一轉:“你發動神龍政變,是恢復李唐江山的頭等功臣,如今卻被排擠到權力邊緣,隻能算算米價食賬,連累妻子也陪你受冷遇。若早知今日,你可否會後悔幫助李顯爭奪皇位?”
若說李華章沒有怨氣是假的,還未過河就被拆橋,未免太寒人心。但李華章靜默了片刻,緩慢而堅定地搖頭:“不會。哪怕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太上皇挑眉,問道:“當真無悔?你也知道,李顯不適合做皇帝。過了這麼多年,他和第一次登基時的表現一模一樣,還是貪圖享樂,排擠老臣,提拔嶽家,仿佛隻要把所有宰相換成皇後家的人,他就能把控朝政,穩坐江山。枉費他流放了那麼多年,沒有一點點長進。我當年年輕氣盛,執意處死李賢,哪能想到後面的兒子一個比一個不爭氣。不過現在彌補為時未晚,與其指望別人,不如將權力握在自己手裡,你可想過做皇帝?”
李華章神情沉靜如水,淡淡看著太上皇,說:“你在拉攏我,你想離間我和李家。”
太上皇嗤了一聲,眉宇間忽然籠上威嚴,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掩女皇的威風:“朕乃天下共主,朕傳位於誰,誰才是正統,還用得著拉攏?”
李華章目光清明,理智道:“可你並不是真的想傳位給我,你隻是想奪回權力。若你當真掌權,必會殺我。我如果答應了,才落入你的陷阱。我不會這麼蠢,若陛下在位,我、相王、太平公主最多隻是失勢無權,若你復闢,我們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至於你先前那個問題,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起事之前就預料到我作為章懷太子一脈,必然為新皇室所不容。但我依然無悔,因為彼時要想宮變成功,唯有推舉太子登基,舍我個人榮辱,保李唐皇室順利掌權,我甘之若飴,無怨無悔。”
Advertisement
太上皇輕輕挑起一邊眉梢,搖頭發笑:“既然你什麼都懂,為什麼還要做愚蠢的事?”
“因為這是我應做之事。”李華章坦然說道,“道德是用來約束自己的,不能要求別人同樣遵守道德。隻要我自己知行合一,問心無愧,便已足矣。”
“哪怕不守道德的人踩著你越走越高,而你卻一敗塗地日漸落魄,也不後悔?”
李華章搖頭,想到另一個人,聲音不由帶上暖意:“不。我已經得到了最珍貴的東西,此生別無他求。”
“你實在是一個很死心眼的人。”太上皇如實點評,“明家教了你太多聖賢書,把你教得天真理想,不知變通。這樣的性格當個文人也就罷了,在官場上必然要吃大虧。”
李華章不以為意,淡淡道:“那又何妨?當不了官大不了做個闲雲野鶴,和她一起遊山玩水,走遍天下。”
太上皇有些意外:“你確定你的妻子不在意封邑诰命?”
李華章眉眼垂下,裡面自然而然流露出溫柔笑意:“她不在意。隻要愛的人在身邊,她從不在意官職高低,家財多少。”
太上皇見過許多恩愛夫妻,自然知道很多夫妻嘴上說著同甘共苦,但事實上隻會大難臨頭各自飛。她本來想戳穿李華章的幻想,告訴他對方說的隻是套話,但觸及李華章眼底的柔軟光彩,太上皇忽的生出一個荒唐的想法,興許他說的是真的呢?
興許這個世界上,依然有真誠純粹,不摻雜任何利益的愛情。
太上皇默了好一會,長長嘆息一聲。她仿佛這時才真正放松下來,說:“你可知,當初我廢黜李家,自立為帝,為何能成功?”
李華章知道女皇這時才是真心話,他表情肅穆起來,緩慢搖頭。
“你興許覺得是因為我先下手為強,利用酷吏殺光了所有不順從我的李氏皇族,也許還因為我耳目遍布朝野,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這確實是原因之一,但這隻是術,而不是道。”
“我真正能穩坐江山,在於我順水之勢。我殺了很多官員,屠滅幾乎所有皇族,各地爆發了好幾場聲勢浩大的反叛,但都不成氣候。非我之兵利,叛軍兵弱,而在於沒有百姓響應。天下苦世家久矣,而我推行的科舉讓他們看到了平民改變命運的希望。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一個家族、一個皇帝的天下,隻要順應了民心,上層到底是誰,皇帝到底姓李還是姓武,其實無關緊要。”
李華章聽著不無震撼,他身為隱姓埋名的李家人,成長以來隻看到女皇的殘暴、酷吏的黑暗,卻並未從另一個角度想過,女皇為什麼能成功,為什麼成功的偏偏是武則天,而不是其他垂簾聽政的太後。
武則天改寫歷史的同時,何嘗又不是歷史選擇了她呢?
李華章許久不言,垂著眼眸沉思。太上皇說了這麼久的話,有些累了,她慢慢躺在枕上,看著床頭櫃上的桂花陷入惘然。
原來,已經到秋天了嗎?她的記憶就停止在那個冬夜,不知不覺,竟然半年過去了。
世事當真難料,當年她一意孤行逼死李賢,哪能想到,多年後她人亡政息、百病纏身時,竟是李賢的兒子兒媳,陪她走完生命最後一程。
太上皇不由想,若她當年知曉今日結局,是否會饒過李賢?
她沒有答案,因為,命運沒有如果。
第174章 桂花
昨夜下了雨,今早上陽宮籠罩在一股濛濛清寒中。明華裳用了早膳,去太上皇寢殿替李華章的班。她沒有帶侍女,獨自一人穿過亭臺樓閣,遇到好看的花就停下,折一枝抱在懷裡。等她到寢殿時,懷中已捧著半庭秋色。
雖然他們名義上在侍奉太上皇,但行宮的生活不能和長安比,一個已經退位的前朝女皇,和皇室的生活水準也不能比。明華裳來到上陽宮後,無比明顯地感覺到武皇的時代過去了,連個宮娥也知道周武氣數已盡,伺候太上皇沒什麼用處,不如花心思去討好韋皇後、安樂公主。
哪怕明華裳還頂著雍王妃的名義,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宮人的冷淡,太上皇作為號令朝堂的皇帝,落差隻會更大。明華裳心裡唏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太上皇人還沒走,茶便已經涼了。
明華裳本身對權勢就不熱衷,她來上陽宮是陪李華章盡孝心,以及全自己的良心。無論太上皇對李家、對鎮國公府做了什麼,一個女人能走到她這一步不容易,明華裳由衷佩服她。這樣一個英雄人物,若晚年悽涼度過,也太可悲了。既然李華章都放下了曾經的恩怨,明華裳也沒什麼可計較的,她願意來上陽宮,陪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女皇,走完人生最後一截路。
她來上陽宮是出於本心,宮人和外人怎麼待她,明華裳不放在心上。宮娥時常看不到人,那她就自己動手,有什麼大不了的。
明華裳抱著一捧花進殿。她已經盡力放輕手腳,李華章還是聽到了。李華章回頭見是她,眼神立刻柔和下來,起身來接她:“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明華裳見他眼角泛紅,十分心疼。她放下花,先是試了試李華章手的溫度,又去揉他的眼睛,低聲說:“我來了,你一夜沒睡了,回去歇著吧,這裡有我。”
這段時間太上皇身體不好,晚上須有人守著,他們兩人商量後,就一人一晚住在側殿,隨時注意著太上皇的狀況。
說是商量,其實是明華裳強力要求的,李華章本來想一力承擔,侍奉祖母,本就該他這個孫兒親力親為。明華裳知道以李華章的性格,天塌下來他都會說沒事,她怎麼敢讓他這樣糟蹋身體,非搶來一半的時間,好讓他回去休息。
因為要守夜,兩人見面的時間沒多少,很多時候匆匆一面就要分別,連話都說不上幾句。李華章不想這麼快離開,他看了眼旁邊的花束,說:“我陪你把花換了。”
明華裳望了眼他通紅的眼睛,知道不如他的意他能一直撐著,便沒有拒絕。兩人沒有叫宮女,輕輕穿過大殿,將各個角落裡枯萎的花枝撤走,換了水,插上新鮮的花朵。
明華裳在調整花葉位置,眼眸認真專注,仿佛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絢麗濃豔的菊花映著她的臉,一動一靜,一豔一淡,出奇迷人。
李華章一動不動看著她的側臉,鼻尖嗅到清悠綿長、仿佛還帶著露珠的香氣,熬了一宿的後勁一瞬間湧上來。
既覺得疲憊,又覺得歲月靜好,沒什麼大不了。
他從身後抱住明華裳,側臉抵在她頭發上,低低道:“最近沒留意,原來這麼多花開了。”
明華裳眼珠朝後瞥了眼,知道他累了,小心放輕動作,任由他抱著:“是啊。我搜集了許多桂花瓣,改日,我們做桂花月餅。”
“月餅?”李華章怔了下,“中秋要到了?”
“是啊。”明華裳輕笑,“過糊塗了吧?今年中秋沒法陪著阿父了,幸虧姐姐回來了,要不然他一個人,肯定懶得張羅。過幾日我們去花園看看,看還有什麼花能做餡料,做好後給姐姐、任姐姐、江陵、謝阿兄都寄一份。”
“何必這麼麻煩。”李華章心疼她累,說,“讓人去買現成的就好,你有這些功夫多睡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