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將花瓶放好,哪怕無人觀賞,也將插花調整得盡善盡美,笑道:“自家過日子,哪有什麼麻煩?反倒是你,該多睡一會。”
明華裳轉身,飛快在他唇邊啄了一下,說:“別磨蹭了,快回去。”
李華章顯然很意外,睜開眼睛,哪怕眼尾是紅的,眼珠依然漆黑清亮,定定看著她。明華裳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推他道:“行了,快走,一會該被人看到了。”
李華章眸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抓住明華裳的手,低頭鄭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他本打算淺嘗輒止,但唇齒相接後不由意動,思及這是太上皇養病的寢殿,他強行打住,戀戀不舍放開她,獨自回房了。
明華裳雙頰緋紅,眼波流轉。她捂住自己的臉,心虛地四處看了看,確定附近沒人,這才長松一口氣,輕聲哼著歌將花擺好,打開窗戶通風。
她在殿裡忙來忙去,等收拾好後,宮殿煥然一新。厚重的帷幔挽在柱子上,到處點綴著花木綠植,空氣清新,隱隱浮動著花香,衝散了那股沉鬱苦澀的藥味。明華裳做好這一切後,已薄薄出了一層汗。她隨意扎起袖子,走到慣常的地方坐下,就打算練畫。
照顧病人說辛苦是真辛苦,說清闲也清闲。至少大部分時間太上皇在昏睡,清醒時也不會搭理她,所以明華裳隻需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她習以為常研墨,鋪紙,剛打算動筆,破天荒聽到有人問她:“你在畫什麼?”
明華裳嚇了一跳,抬起頭才意識到確實是太上皇和她說話。明華裳頗有些受寵若驚,她忙擱下筆,但並沒有立刻撲到榻前,而是停在屏風後,恭敬又疏離地回道:“回稟太上皇,臣女在畫人像。”
太上皇靜靜看著屏風後的人影,這一點,她和李華章一模一樣。太上皇都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對夫妻了,做著最辛苦的事,但等露臉時,卻一個比一個不熱絡。
“畫人?”太上皇似乎笑了聲,嘲道,“這裡一日也見不到幾個人,能畫什麼?”
對此明華裳並不同意,輕聲道:“看人並不靠眼,而靠心。臣女倒覺得,上陽宮並不比東西市差什麼,一樣有春夏秋冬,眾生百態。”
太上皇有些意外。她知道明華裳全是因為李華章,最初作為明華章的妹妹,後面變成李華章的妻子。包括在上陽宮面對明華裳時,她也一直把明華裳視作李華章的附屬品。沒想到,這個女子比她想象中要有腦子的多。
太上皇掃過宮殿中多出來的花,問:“那你看到了什麼?”
明華裳有自知之明,她和太上皇不是一個段位,她不敢班門弄斧,隻是道:“生活。”
這個回答顯然又超出太上皇的意料了。她挑眉,道:“生活?”
“是。”明華裳說,“金桂開了,墨菊、紫菊也開了,可以做桂花月餅和菊花茶,等中秋時和螃蟹一起吃,既解膩又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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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未曾接話,顯然,在她的世界裡,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操心過怎麼做吃的了。太上皇不由回想,她上一次和人一起做食物是什麼時候?大約,是未進宮前了吧。
那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她還是一個不受重視的商戶繼女,須小心討好兄嫂,免得她和母親被掃地出門。除了感業寺外,那是她人生最恥辱的時候,但現在回想,能記得的都是她和母親、姐妹一起闲話做事,似乎,也沒什麼難熬的。
太上皇頓了會,問:“你身為王妃,連中秋吃食都要自己動手,不覺得心酸嗎?”
明華裳噗嗤一聲笑了,說:“這有什麼,自我嫁給他那一天起,這些事就料到了。我們才剛剛成婚,這種日子以後還長著呢。”
可能是養病的日子太無聊了,太上皇沒忍住好奇,問:“你不會後悔嗎?”
明華裳笑著搖搖頭,目光落在桂花上,笑容漸漸收斂:“我怎麼會後悔?曾經有一個女子,她院子裡有一株桂花,她收集了許久花瓣,前一天晚上還在猶豫要不要給親人送些糕點,不等她想好,就出意外死了。有她做對比,現在我的父親、兄長都在身邊,多了一個姐姐護我,我能安安穩穩過日子,還嫁給了一個我從未想過的人,實在不能再好了。我慶幸還來不及,哪會後悔呢?”
明華裳的話中似有隱情,太上皇聽出來了,她沒有深究,道:“那是因為你和他成婚時日尚短,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若他今後一直鬱鬱不得志,恐怕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明華裳特別認真地搖頭:“不會的。我雖然和他成婚才一年,但之前已認識了他十七年了。他不是見異思遷的人,我相信他。”
太上皇聽後笑了,道:“每個女人初嫁時,都是這樣想的。我剛隨著高宗進宮時,也覺得他溫厚善良,對我情深義重,是個值得託付一生的好人。可是,其他女人哭一哭,臣子上書罵一罵,他就覺得我太過跋扈,要廢了我。若非我及時得到消息,廢後詔書就寫好了。此後啊我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無論他平時嘴上再愛你,一旦涉及利益,他隻會想著自己。關鍵時候,救我的反而是幾個報信宮女。愛情就是一個錦上添花的玩意,男女荒唐時的的謊言,實際不過鏡中花水中月,一旦你當真,它就沒了。”
每個人經歷不同,得出來的結論也不同,明華裳對此不置可否。她不是太上皇,李華章不是高宗,女皇和高宗的夫妻生活是他們的故事,並不能代表明華裳和李華章的婚姻。明華裳換了個話題,問:“給高宗上書的那位臣子,是……”
太上皇肯定了明華裳的猜測:“就是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所以我穩固位置後,立刻殺了上官儀,上官家所有男子砍頭,所有女子沒入掖庭。上官婉兒因此入了宮。”
明華裳挑眉,有些驚訝:“那您還敢將她放在身邊,委以重任?”
太上皇笑:“若連這點容人之量和膽量都沒有,還做什麼皇帝?”
明華裳嘆為觀止,點頭道:“您說的對,難怪您能成為最後贏家,臣女欽佩。”
太上皇笑罷,突然道:“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你會如何?”
明華裳誠實道:“將她遠遠打發走,永絕後患。”
“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女皇慢悠悠道,“我這些年還有些識人之明。以你的性子,放在後宮,未必比我當年差。”
明華裳感受到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了,難怪今日太上皇有興致和她說話,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呢。她忙不迭擺手,頭搖成撥浪鼓:“太上皇言重,臣女不敢。我做不到殺掉一個無辜的女嬰,但是,也絕不敢將仇人的孫女放在自己身邊。所以,我這輩子隻能做一個普通人,太上皇勿要折煞我。”
之後,明華裳無論再好奇,也不敢貿然和太上皇說話了。太上皇看出了她的戒備,淡淡一笑,閉上眼睛養神去了。
她想,她大概理解,當日李華章為什麼拼著王位不要,也要娶曾經的妹妹了。
人生活贏容易,活得明白最難。明白了之後還能坦然放下,難上加難。
這個女孩,就是難得的明白人。
雖然她依舊不看好,但希望,李華章的天真能得以善終。他們兩人,當真能相扶相攜、恩恩愛愛一輩子。
第175章 駕崩
那日談話過後,明華裳和太上皇的關系似乎緩和了些,輪到她在偏殿值夜時,太上皇也會和她闲聊兩句。
自然,在明華裳看來是闲聊,在太上皇看來,可能是蓄意引導或試探。明華裳面上笑呵呵的,實際始終繃著心,不敢行差踏錯分毫。
這樣的日子像水一樣,不鹹不淡,無波無瀾,等回過神已流逝了許久。她和李華章不止在上陽宮度過了中秋,還度過了重陽、冬至。
明華裳其實不信太上皇會甘於退位,李華章顯然也不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樣平靜地接受敗局,不像是太上皇的性格。這段時間李華章看似在專心侍疾,其實一直把持著上陽宮的防守。他屏息凝神,等待著女皇發動最後反撲,他知道此刻韓頡也隱在暗處,等待著太上皇的指令。
沒想到十一月,一個寒冷晴朗的中午,太上皇病情突然加重,李華章忙叫來上陽宮所有太醫。寢殿人來人往,傍晚,晦冬的天早早就黑了下來,最後一個太醫從殿內出來,對著李華章和明華裳搖了搖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太上皇壽數已盡,該準備後事了。
明華裳對這一天早有預料,但等真的發生時,她還是懵怔當場,腦子裡嗡嗡直叫。李華章站在原地,面色素白,毫無血色,旁人都被這個變故震懵了,反而是他最先行動,一言不發往殿內走去。
明華裳反應過來,忙跟著他進殿。太上皇躺在榻上,臉色枯槁,鬢發凌亂,和兩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女皇判若兩人。但她的神情看著還算平靜,她察覺到有人進來,側頭看了眼,淡淡道:“你們過來。”
李華章走過屏風,沉默地跪坐在榻前。明華裳知道李華章心裡不好受,默默陪在他身側跪下。
太上皇看起來對自己的死亡十分雲淡風輕,慢慢說道:“我此生從不信命,一輩子都在爭,和人爭,和命爭,和天爭。如今,我終得承認我鬥不過了。我老了。”
李華章嘴唇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太上皇都很意外她竟如此清明平靜,她手指不知觸了什麼地方,床頭一個密格打開。李華章和明華裳都露出訝然之色,太上皇示意他們拿出來。
李華章直起身,朝密格中探去。東西甫一入手,他瞳仁俱震,驚訝地朝太上皇看去。
太上皇靠在枕上,半闔著眼睛,如往常累了養神一般,說:“初來上陽宮時,我本是不服的,便是我死,也要給那些不肖子孫一個教訓。但你們夫妻兩人日日侍疾,老實得可憐,我實在不忍,便想著,要不算了吧。”
明華裳眼睛慢慢睜大,意識到暗格裡面是什麼東西了。太上皇嘆了口氣,道:“這天下終歸是要交給你們李家的,既已決定,再生事端,不過是在史書上徒增笑料,到頭來遭罪的唯有百姓。罷了,這玄鐵虎符,還有這江山,你都拿走吧。”
李華章下意識回頭,正好望入明華裳的眼眸中。有她在身邊,掌中冰冷的鐵符似乎也沒那麼沉重了,李華章定了定神,問:“論親疏我隻是孫輩,論忠誠我曾背叛過您,這令牌,您為何不交給韓頡,或者,太平公主和相王?”
為什麼呢?太上皇心中默默問自己。可能是他們這段時間日夜不休為她侍疾,讓她能體面地離開人世;可能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見李華章那麼認真踐行君子之德,明華裳那麼認真地熱愛生活,她於心不忍,不想再發動政變,打破他們的平靜。
可能是帝王的責任始終警醒著她,她是大唐的皇後,大周的皇帝,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太上皇,但無論國號怎麼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從未變過。她既是帝王,就要對天下百姓負責,不能因她一己私欲,肆意發動戰爭,攪亂太平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