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後如今高歌猛進,大肆在朝中安插黨羽,主持科舉,聽說還有意去泰山封禪。這些舉動仔細瞧,不正是當年則天皇帝稱帝前的翻版嗎。
韋皇後的模仿並不高明,不止明華裳,朝中許多人都看出韋皇後有意效仿則天皇帝。按則天皇帝的路子,把持朝政後,下一步就該清掃正統的皇位繼承人,為自己登基做準備了。
皇帝一共四個兒子,嫡長子李重潤被則天皇帝打死了,庶三子李重俊因造反被屬下斬首,皇四子溫王李重茂年紀小好操縱,皇二子李重福年紀既長又和韋皇後有舊怨,無疑是韋後下一個重點關照目標。韋皇後讓人去查譙王有沒有造反之心,就算他本來沒有,得知嫡母派了人去,沒有也得變成有了。
韋皇後派李華章去監視譙王,就是一箭雙雕之計。韋皇後信不過皇帝的兒子,哪又怎麼可能信得過侄子呢?
李華章是章懷太子的兒子,既有功勞又有實績,在朝中名聲一向很好。韋皇後畢竟是譙王嫡母,在禮法上有天然優勢,她能搬出身份壓庶子,卻未必壓得住功勞赫赫的侄子。
有李華章在,就算皇帝的兒子都死絕了,朝臣也不會同意讓安樂公主甚至韋皇後做皇帝。所以韋皇後想出這個計策,派李華章去商州,商州和均州相鄰,均州瘴氣橫行,商州也沒好到哪兒去。就算李華章能熬得過瘴氣,等譙王造反,他就是前線,待譙王和李華章鬥的兩敗俱傷,韋皇後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韋皇後的算盤打得十分響亮,想一石二鳥,同時消耗掉兩個最有威脅的皇位繼承人。她的計劃並不算高明,明華裳能看得出來,李華章這個當事人恐怕更清楚。
明華裳心裡替李華章嘆息,他默默守護著大唐江山穩固,但最大受益人一點都不領情,反而不斷猜忌他。以冤報德,李華章得多寒心。
明華裳默默握住李華章的手,李華章感受到她的情緒,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說:“沒事,我不在意的,你別生氣。”
“我哪有資格生氣,我隻是替你不值。”明華裳越想越氣不過,她用力抱住李華章,說,“是他們不配擁有這麼好的你。他們欠你的,我來補。以後,我一定加倍對你好。”
李華章心頭一熱,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深深抱緊明華裳,聲音低啞,不知道為什麼哽咽:“好,這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韋皇後怕李華章不肯離開長安,準備了許多官話套話。李華章對韋皇後的心思看得門清,他完全不屑於和她算計,除了明華裳和一車書,他什麼都沒帶,在一個清晨低調地駛出長安,前往商州做刺史。
韋皇後竊喜於計劃順利,殊不知這正合李華章心意。李華章和明華裳來到商州,這裡沒有宮廷規矩束縛,沒有那些不得不應酬的人情關系,兩人終於能過一段安生日子。
他們一起考察農桑水利,整頓刑訟紀律,清除冤案積案,休沐時李華章帶著明華裳去周圍遊山玩水。沒有人知道他們曾是兄妹,百姓隻知雍王和雍王妃鹣鲽情深,無論去哪裡都相伴相隨,宛如神仙眷侶。
一轉眼半年過去,明華裳每月都和明雨霽通信,得知這半年任遙深受韋皇後重用,乃是長安裡炙手可熱的女將軍,連去泰山封禪都是任遙護衛,平南侯府水漲船高,門庭若市。其他人的境遇就沒那麼好了,江陵依然做他的闲散世子,在羽林軍裡混吃等死應付了事,官職很快被任遙超過,兩人漸漸沒什麼交集了。
謝濟川政變當天挾持皇帝出門,當時沒什麼,事後終究在皇帝心裡留下了坎。皇帝不再像東宮那樣倚重謝濟川,謝濟川如今領著修書的職,說起來清貴體面,實際上早已被排擠出權力中樞,在朝中無異於一個邊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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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行止因為上次幫明雨霽出頭,被安樂公主記恨,在御史臺處處受冷遇。明雨霽好生罵了一頓蘇行止蠢,她信中沒說,但明華裳看得出來,鎮國公府的處境也越來越艱難了。
曾經李華章在長安,眾人忌憚著雍王的面子,還不敢做得太過分,如今李華章離京,歸朝之日遙遙無期,眾人便覺得雍王徹底失勢了,面對鎮國公府愈發肆無忌憚。明雨霽獨自一人支撐著鎮國公府的門庭,辛苦可想而知。
明華裳合上信,忍不住長長嘆息。她兀得想起當年在終南山訓練,那時韓頡還是他們的老師,他們七人上山下水逃課抄作業,快樂和痛苦都十分簡單。如今不過三年過去,終南山未改,那七個在山上發瘋的少年少女,已不復當年模樣。
每個人心底都藏著執念,也因此,他們踏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各行前路,莫問前程。
第180章 隨珠
十二月初一,李華章巡視完衙門後,照例回來陪明華裳吃早飯。兩人剛坐下,忽然,外面傳來衙役急切的聲音:“刺史,有人報案!”
李華章和明華裳對視一眼,都收斂了神色,鄭重起來。他們來商州眨眼已過了半年,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處理家長裡短、囤兵收糧,還未遇到過大事。今日,是第一次有人報案。
李華章不敢大意,他放下了筷子,叫衙役來正堂詢問:“何人報案?”
衙役大喘了口氣,說:“是城東的封家。”
明華裳示意侍女拿食盒來,她一邊將熱騰騰的湯餅蓋好,一邊聽外面的話。
封家她知道,乃是商州鼎鼎有名的鄉紳大族。他們祖輩都生活在商州,辦學堂、做生意無不涉獵,多年來靠姻親和資助同鄉讀書人,已結成一張關系大網,遠比刺史根基深多了。前段時間李華章想修路,還得去封家請封老太爺出面做說客。封家如此勢大,有什麼人敢犯到他們頭上?
明華裳想法剛落,就聽到李華章問:“封家因何報案?”
“封老太爺說,今日他剛睜眼,就看到床頭上釘著一封信。失蹤了二十多年的妙手空空在信上說,聽聞封家有寶物,讓封家提前準備好,他三日後子時準時來取。封老太爺氣此獠太過猖狂,前來請雍王主持公道。”
李華章問:“妙手空空是誰?”
“二十年前成名的一個江湖遊俠,以擅偷聞名,自稱盜聖,說是沒有他偷不來的東西。二十年前他被官府和幾大家族圍剿,已銷聲匿跡許多年了,我們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還活著。”
李華章對長安洛陽的豪門氏族了如指掌,但對江湖遊俠卻一無所知,尤其這是二十年前的人重出江湖,李華章不敢大意,立刻讓人備馬,前往封府。
明華裳實在好奇什麼盜賊偷東西前居然還要下拜帖,便也換了衣服,跟著李華章一起去封家。
封家門口布滿了巡邏的人,管家在臺階上來回踱步,十分焦灼。他看到李華章來了,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隔著老遠就喊道:“雍王殿下,您可算來了。我們老爺已經等了許久,您快裡面請!”
說完管家欲向裡去,卻發現李華章沒跟來。他意外回頭,看到李華章下馬,停到車轅前,扶著裡面的人下車。管家看到那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忙迎上來:“雍王妃,您竟然也來了!怪我老眼昏花,沒看到王妃,王妃見諒!”
李華章握著明華裳下車,等她站穩後,他才淡淡道:“今日我們是為了公務,無需多禮。”
管家知道雍王不喜排場,笑著稱是,引著他們夫妻進府。封府裡,封老太爺已經在大堂等著了,看到李華章、明華裳進來,他拄起拐杖,每步帶著沉甸甸的敲擊聲,領著兩個兒子迎上來:“老朽參見雍王、雍王妃。”
封老太爺作勢欲拜,商州眾人皆知封老太爺腿腳不好,李華章怎麼敢讓德高望重的鄉賢拜他?他攔住封老太爺,道:“我今日來是為了公務,封老無需講究虛禮。不知那封信現在何處?”
李華章阻止後,封老太爺倚著拐杖慢慢站直,不緊不慢道:“老朽不才,自己的家務事卻要勞煩雍王大駕,實在慚愧。老朽為王爺、王妃設了接風宴,不妨王爺、王妃先入座喝杯熱茶?”
“不必。”李華章說,“若信上所言為真,三日後會有盜賊來封家竊寶,我身為商州刺史,保護治下百姓財產才是最重要的。先去看信吧。”
李華章執意,封老太爺也不再執著,住著沉重的拐杖坐回座位,道:“雍王果然愛民如子,質潔高義。二郎,你去取東西來。”
封老太爺身後一個年輕男子應了聲,轉身朝後面走了。明華裳跟著李華章落座,飛快掃過堂中眾人。
封老太爺自然不必說,他腿腳雖然不好,但氣勢恩威深重,拄著松木鳩杖坐在主位上,頗有說一不二的架勢。封老太爺剛才交代的那個男子看起來年歲不大,他雙眸湛湛,英姿勃發,氣質加成下越顯相貌俊朗。相比之下,封老太爺身後另一個男子就十分黯淡了,他大腹略有臃腫,容貌不及另一人,氣質唯唯諾諾,讓他本就平庸的長相更是大打折扣。
封家是商州的大家族,旁支遍布各行各業,但這一代本家的血脈並不豐碩,封老太爺唯有兩個兒子,長子封錕,已過而立之年,次子封铻,剛滿二十五歲。明華裳心裡有了數,看來領命而去的那個男子是封家二郎封铻,留在封老太爺身邊面色不忿的,是大郎封錕。
明華裳早就聽聞封老太爺更倚重二兒子,有什麼事都繞過長子,交給次子去辦,今日一見,封家幼強長弱之名果不虛傳。
沒過一會,封铻手裡拿著一個託盤回來了。他停在封老太爺身前,封老太爺示意,他便雙手將端盤奉到李華章面前:“雍王殿下,請。”
李華章拆開信封,飛快掃過,然後就將信紙遞給明華裳。明華裳拿過,看到上面用楷書寫著:
“封家親啟
聽聞封家藏有失傳至寶,價值連城,本聖見寶心喜,這幾日爾等好生擦拭寶珠上的灰塵,三日後子時,本聖準時來取。
——妙手空空留。”
明華裳看完信上內容,仔細研究筆跡、信紙,問:“這信在何處發現的,可找人鑑別過上面的字?”
封老太爺知道雍王妃是雍王寄養在臣子家時的妹妹,他十分喜愛這位王妃,連辦公事也不避諱,所以封老太爺沒有對明華裳留下表露出任何異樣,回道:“回稟王妃,老朽一醒來就找人驗了,但紙是最常見不過的紙,上面的字跡無人見過。”
明華裳慢慢哦了聲,道:“可否看看封老最先發現此信的地點?”
兩邊侍從都露出遲疑之色,封老太爺卻十分平靜,道:“當然,老朽寒舍,承蒙雍王、雍王妃不嫌,王爺王妃這邊請。”
封老太爺拄著拐杖,慢慢走在封家回廊中,為李華章、明華裳引路。封铻攙扶著封老太爺另一條胳膊,管家、侍從等人簇擁在後面,封老太爺的長子封錕反而被擠在外面,連句話也說不上。
封老太爺一邊走一邊給兩人介紹封家的院子,封家幾輩人住在這裡,園子屢次擴建修繕,小橋流水移步換景,遠比刺史府的花園闊綽多了。李華章依舊高冷,一路上話很少,反倒是明華裳時不時笑著應和,一行人說話間,主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