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衙役各個人高馬大,此刻東張西望,膽戰心驚,竟不如明華裳鎮定。明華裳不相信詛咒會殺人,隨侯珠乃天生地養,造化傾注神秀之靈物,怎麼可能會因為一枚明珠,就害得一個家族家破人亡呢?
隨侯珠不會這麼惡,隻有人心,才會如此惡毒。
明華裳沒有回衙役的話。她摒棄雜念,一寸寸掃過三樓。
她上次來三樓時,封老太爺的屍體已經被運到府衙,李華章怕破壞現場,沒讓人移動現場擺設,隻在上面貼了封條。所有東西都待在最舒服的地方,屏風錯落有致,家具幹淨整齊,躺椅上放了靠枕,剛好契合背部曲線,睡在躺椅上,不用起身就能拿到茶盞,一抬頭就能看到藏寶匣,如果要站起來,抬起右手就能夠到拐杖。
可是現在,拐杖的位置變了。之前拐杖放在躺椅右側,現在到了躺椅左側。屏風的位置也變了,往外移動了寸許,地上有泥,後方箱籠鎖眼沒合上,帷幔也被弄亂了。
在衙役等人看來,三樓什麼都沒少,分明沒有變化,但在明華裳眼裡,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空間。
寶珠見明華裳久久不說話,試探問:“王妃,樓上太冷了嗎?奴婢這就讓人給您搬火盆來。”
“不必。”明華裳拒絕,她從衙役手裡接過火把,慢慢走到封錕身邊,用火光照屍體。
眾人看著這幅場景都有些害怕,寶珠試道:“王妃,您在看什麼?”
明華裳不語,過了一會她忽然開口:“來人,把這塊木板撬開。”
衙役們不明所以:“王妃,這是通鋪的木板,沒法撬。”
“不,這裡有暗道。”明華裳指向地板上的血跡,“其他地方血都是淌著的,唯獨這條木板上的血跡是流下去的,這下面一定有問題。”
衙役們在地板上敲打,明華裳等得無聊,撿起鳩杖來回把玩。身後忽然傳來衙役驚駭的聲音:“王妃,這下面真的有東西!”
明華裳回頭,封錕頭朝向的地方竟真的抬起一塊木板,下方露出一個黑不見底的洞。高窄陡峭的臺階連著洞口,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處。
衙役拿著火把往下望了望,莫名感到膽寒:“王妃,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得問封家。”明華裳回頭看向寶珠,“寶珠姑娘,摘星樓為什麼會有密道?這下面通向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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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瞪大眼睛,也被這條密道驚得不輕:“王妃恕罪,奴婢不知。奴婢隻是內院的丫頭,僅管老太爺房裡細軟,實在不知道府裡怎麼會有一條暗道。”
明華裳神色冷靜,有條不紊道:“既然三樓有密道,那就說明摘星樓定有其他入口,不一定非要通過正門上樓。所以守衛明明沒有看到人靠近,兇手和封錕卻已經通過密道上樓。他們不知道特意約定還是意外相遇,總之在三樓碰到了,就是守門衙役聽到的說話聲。但兩人可能發生了衝突,兇手將封錕一刀封喉,通過密道逃走。衙役上來後隻看到屍體,才會以為封錕是憑空出現的。”
明華裳眼睫微斂,低聲道:“這麼看來,初三那日亥時後,未必沒有人上樓。”
旁邊人聽得雲裡霧裡,不由問:“王妃,這是什麼意思?”
明華裳打住思緒,說:“現在還不著急想這個,來人,拿煙來,看看這條密道通向何方。召集封府裡所有人,如果有人不肯來,一律以疑犯論處。”
明華裳發號施令時冷靜從容,十分有震懾力,眾人連忙照辦。官兵在樓上用煙燻暗道,寶珠去各院召集封府主僕,明華裳則往集合的正廳走。但摘星樓的樓梯實在太陡了,明華裳隻能拿著封老太爺的鳩杖,小心翼翼下樓。
封大太太、封二太太正被詛咒嚇得惶惶不安,突然聽聞雍王妃來了,讓所有人去正廳。她們不明所以,但還是得照辦。等她們換了衣服上了妝,帶著眾多丫鬟婆子到地方時,其他院的奴僕已經集合完了。
明華裳坐在主位,封大太太、封二太太一左一右落座,寶珠垂著手站在側面。封二太太眼睛都是腫的,問:“雍王妃,都這麼晚了,您叫我們來有何貴幹?”
明華裳掃過人群,對坐在一邊抹眼淚的封大太太說道:“大太太,節哀。我們本來給封大郎留了護衛,但大郎說封府的家丁足以護他平安,不用官兵跟著,我們就沒有強求。沒想到,還是發生了慘案。大太太,封大郎是什麼時候出門的?”
封大太太昨天還在幸災樂禍封二太太早早做了寡婦,沒想到轉眼就輪到她。她捏著帕子擦眼淚,說:“我也不知道。我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丫鬟吵醒,說是大郎死了,我這才發現大郎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怎麼會這樣,明明大郎晚上回來時還好好的,他興致很高,喝了兩杯酒,和我說今日要早點歇息,誰知道……”
封二太太垂手坐在一邊,冷冷笑了聲。封二郎剛死,封大郎就高興得喝酒,活該他被人捅死!
明華裳點頭,問:“你們院夜裡可鎖門了?鑰匙在誰手裡?”
“鑰匙在看門婆子……哎呀。”封大太太皺眉,這才意識到,“今夜好像沒鎖門。大郎說他會照應,讓我們不用管了,我就沒再問。”
封大郎不讓人鎖門,入夜後沒驚動封大太太就不見了,看來他是計劃好了主動出去的。明華裳問:“你可知封大郎今夜去和誰見面?”
封大太太搖頭,同樣一片茫然。明華裳轉頭問寶珠:“府裡人都叫來了嗎?”
“各處我都派人去叫了。”寶珠彎腰,低聲和明華裳說,“但外院臨時招募的護院屋裡是黑的,地上被翻得亂七八糟,人都不見了。”
“什麼?”明華裳面色嚴肅起來,問,“他們是哪裡招募來的?”
寶珠搖頭:“不知道,是老太爺和管家找的人。”
明華裳派兩個衙役去外院檢查,沒一會人回來了,對明華裳說:“王妃,屬下去問過了,那群人為首的叫董海,他們行事乖張,封府的人不敢靠近他們,沒人知道他們的底細。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但屋裡很多東西沒收拾好,應當是倉促離開的。屬下還在角落裡找到了這個。”
衙役將一塊髒兮兮的紅巾遞上來,上面還凝著黑褐色的不明痕跡。明華裳擱著帕子接過,來回看了看,問:“你們可認得這是什麼?”
堂中眾女眷都搖頭,顯然對粗人的東西興趣寥寥。唯有寶珠臉色變了變,遲疑道:“王妃,奴婢記得聽人說過,黃龍山有一群土匪,佔山為王,無惡不作,經常劫掠往來商隊。他們會在左臂上系一條紅布巾來區別身份,每次他們下山,隻要胳膊上沒有紅布的人,無論老少婦孺,全都殺了,一個不留。老太爺招募的那群江湖遊俠,莫非……其實是土匪?”
寶珠的話說完,堂中一片驚哗,女眷們嚇得面無血色,封二太太想到什麼,忙問:“那老太爺、二郎的死,是不是就是他們做的?”
封大太太想到丫鬟說封大郎是被割斷喉嚨死的,悲上心頭:“大郎啊,你的命怎麼這麼苦。爹在世的時候偏心弟弟,好不容易拿回家產,才過了一天舒心日子,就被爹和弟弟引進來的狼害死了。你就這麼去了,讓我們怎麼辦……”
三天前封大太太和封二太太還能裝出妯娌和睦的模樣,但隨著封老太爺、封二郎、封大郎接連死去,大房二房的矛盾不斷激化,如今,她們兩人連面子情都維持不住了。封大太太當著全府人的面罵二房,封二太太不甘示弱,也悽悽切切哭了起來。
一時間正堂哭聲連天,哀切不絕。明華裳沒空聽她們哭喪,起身說:“兩位太太情緒激動,不適合議事,我們改日再談吧。寶珠,府裡可有筆墨,我給王爺傳信,讓他調兵剿匪。”
寶珠一聽忙道:“有,王妃請隨奴婢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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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一襲人馬逆著霜雪飛馳,一直沒入山影深處。李華章在一個山坳處下馬,守在路口的人忙上前,給李華章行禮:“雍王殿下。”
李華章淡淡揮手,快步走向山坡:“管家人在何處?”
“在山坡底下。他的馬不知怎麼驚了,拖著他一直跑到這裡,這個山坳路險,他沒抓住韁繩,從坡上滾下去了。”
衙役一邊說一邊給李華章比劃,李華章朝黑洞洞的山坡下看了看,伸手:“火折子。”
衙役們忙吹亮火折子遞過來,道:“雍王小心,剛下了雪,下面的路不好走。”
李華章拿著火折子,在山路上如履平地,沒一會就和衙役們拉開距離。山坡上的碎石有滾落痕跡,有些尖角上還掛著血跡,李華章循著血痕,在腦中還原現場。
結合封家和城門守衛的說法,午時封錕找管家商事後,管家就悄悄離開封宅,騎著馬出城了。出城後他沒有走官道,而是專往僻靜人少的小路走,走到這一帶時他的馬驚了,這裡正巧是個陡坡,他沒抓穩從坡頂滾下來,被石頭撞斷了骨頭。
李華章停在一大攤鮮血前,血上落了雪,鮮紅和雪白摻和在一起,邊緣還有拖拽的痕跡,幽幽地十分瘆人。李華章環顧四周,看來這就是管家摔下來的地方了。他剛摔下來的時候應該還沒死,但他斷了骨頭,無法移動,隻能拖著腿在地上爬行。李華章順著血跡走,很快看到一具面朝下趴著的身體,正是昨日才和他們說過話的管家。
李華章蹲身,試了試管家的鼻息,毫不意外地收回手。仵作還沒來,無法判斷管家死因,但李華章初步推斷他是骨折後試圖爬到山路上呼救,結果因為失血過多昏迷。而他的運氣也很不好,一直沒有人經過這條路,兼之天公不作美,降下近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他就在昏迷中被凍死了。
從現場看,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蹤跡,看起來完全是意外墜馬。巧了,繼封老太爺意外中毒、封二郎意外落水後,封府管家也意外墜馬而亡。
意外未免太鍾愛封家了。
這時候衙役們才陸續爬下坡,深一腳淺一腳走到李華章身後。李華章問:“他的馬在哪裡?”
“在前面。他的馬比他好運一點,雖然摔斷了腿,但我們來的時候還活著。看它看著好像不太舒服,一直在叫,我們就是聽到馬鳴聲才找過來的。”
李華章順著衙役指的方向,走了許久才看到一匹馬。馬被寒冷和疼痛折磨良久,已經力竭,看到有人靠近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垂在地上低低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