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多山,又是上遊,這條江在商州境內水速極快,等到了均州才會平緩一些。這裡離董海墜崖的地方已經有一百裡,其間多湍流暗河,一顆小小的明珠,從何尋起?
昔日隨侯有珠,楚王滅隨;楚國懷寶,強秦伐楚。如今,連強大的秦國都湮沒於塵土,隨侯珠卻輾轉於一個又一個主人之間,不斷有人為了它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現在它隨著山賊落入滾滾江流,可能它會被人偶然撿起,重新被捧上寶座;也可能會就此深埋江底,明珠蒙塵。
或許,回歸天地間,不染是與非,才是它最好的歸宿吧。
李華章淡淡道:“不用了。將董海的屍體處理了吧。”
士兵點頭,正要抬著屍體埋掉,李華章突然叫住:“等等。”
士兵停下,李華章回頭看向商州城的方向,又順著江水奔流的方向眺望,問:“順著這條江往下,就是均州,是嗎?”
士兵不明所以,道:“是。但河道很險,有些地方還有漩渦,隻有極少數老手敢擺渡,大部分人都是走陸路去的。”
李華章慢慢頷首,看著江水思忖了一會,說:“從周邊村子僱輛車來,包好董海的屍體,拉回府衙吧。”
士兵面面相覷,不明白刺史想做什麼,疑惑地叉手:“是。”
李華章回到府衙,正好碰上剛打理完儀容,施施然出來遛彎的謝濟川。謝濟川瞧見他衣擺上的塵土,慢悠悠說道:“呦,這麼早就辦差,我還以為你跑了呢。”
李華章淡淡掃他一眼,忍住了。謝濟川還是那副欠打模樣,揣著手看他們忙裡忙外,說:“這不是山匪嗎,你把他的屍體冰凍起來做什麼?”
李華章懶得理某些毫無貢獻的闲人,吩咐停屍房的人看好董海後,就快步往後走去:“王妃呢?”
“已醒了,在後院。”
李華章正要出院門,迎面碰到明華裳走來。李華章看到她,忙道:“不要跑,小心路滑。”
明華裳裹得像隻兔子,蹦蹦跶跶跑到他身邊,朝他身後望了眼:“董海找到了?”
“是。”李華章忙下臺階接住她,輕聲問,“用早膳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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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濟川從後面慢悠悠溜達過來,嗤了聲,說:“我也沒用早飯,怎麼不問我呀。”
李華章眉心跳了跳,耐心已經在爆發邊緣。明華裳笑著道:“正好,我知道一家店早食做的特別好,今日我請你們。隻不過那家店人多,不宜招搖,你們需要換身便服。”
片刻後,謝濟川坐在明華裳所說的店鋪,掀開竹簾往樓下掃了眼,說:“這家店生意倒廣泛,非但早食做得好,住店的人也多,一大早就這麼多人。”
而且全是些風塵僕僕、眼眸晶亮、神情警惕的人。明華裳倒了三盞茶,說:“年底了,生意旺盛是好事,該恭喜掌櫃。你們想吃什麼?”
謝濟川輕嗤一聲,他就說明華裳怎麼突然要請客,原來隻是尋個由頭來玄梟衛的據點。他放下簾子,不在意道:“客隨主便,你來定。”
李華章更不用說,向來由明華裳做主,明華裳便放心點了自己愛吃的。沒一會,熱氣騰騰的早食就上桌了,謝濟川咬了一口湯餅,驚訝道:“居然真的能吃?”
“當然。”明華裳像是受到了莫大侮辱,義正辭嚴道,“玄梟衛的廚子除了練刀也要練做菜的,你不要看不起人。”
明華裳說話時,李華章已調好了醬料,不聲不響放在她手邊,每一樣都是她喜歡的。三人一邊吃飯一邊觀察樓下人群,謝濟川粗粗估量了一下,說:“我本以為商州地處偏遠,召不來幾個人,沒想到來的不算少,這麼片刻已經有十人了。但是對造反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李華章給明華裳遞帕子,淡淡回道:“玄梟衛擅長打探消息、刺探情報、緝捕暗殺,本來也不是用來上戰場的。”
“但攻城總歸需要士兵,還得是訓練過的精兵。”謝濟川問,“商州有多少兵力?”
李華章和明華裳都沉默了,顯然這個數字並不樂觀。謝濟川依然覺得,不用覺得,這場戰役就是贏不了,他不抱什麼希望道:“你們真的不和我回長安?趁譙王沒起兵,現在走還來得及。”
明華裳正要說話,突然她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牽引,隔著吵吵嚷嚷的大堂,她奇異般聽到了櫃臺前的人說話:“兩間客房,尋一位郎中來,要快。”
明華裳心有所感掀開竹簾,樓下的人也正巧抬頭,兩人視線撞了正著。明華裳抿了抿唇,道:“不用了,我們回不去長安了。”
客房裡,郎中收拾好染血的布條,交代好藥方後就出去了。李華章關好門,望了眼屏風後的人,問:“你們怎麼會來商州?”
“對啊。”明華裳早就急不可耐,忙問,“姐姐,你怎麼來了?阿父呢?”
明雨霽猛灌了兩盞茶,深深嘆氣:“說來話長。”
第195章 戰起
半個月前,長安鎮國公府。
局勢一日比一日緊張,剛開始是府兵駐城,如今城門也封了。明雨霽靜靜看著韋皇後和安樂公主作妖,神龍政變的功臣被她們貶官的貶官,驅逐的驅逐,如今,長安裡掌握大權的全是韋家人及安樂公主的面首。她們再這樣猖狂下去,遲早自取滅亡。
但在這之前,明雨霽先要維持鎮國公府的生計。有韋皇後和安樂公主在,長安的亂象隻會越來越嚴重,早在有苗頭時明雨霽就讓人囤了糧食肉禽,但現在看來,她還是囤少了。
這種時候在鄉村長大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偌大的鎮國公府,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糧食。明雨霽列了張單子,命心腹出府採買,半天後隊伍才回來,明雨霽親自去查驗,問:“你們怎麼去了這麼久?米是按我說的辦法選的嗎?”
她問話後,覺得押車的下人不太對勁,她正要仔細看,那個人已抬起頭,露出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明大娘子,是我。”
明雨霽看到來人,怔了下,不動聲色讓其他人退下。這半年明雨霽沒有闲著,鎮國公府裡有二心的全被她打發走了,留下的都是她的人,倒也不擔心蘇行止被人看到。
許久沒見,明雨霽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隻能冷冰冰道:“你怎麼來了?”
“抱歉,事發緊急,鎮國公府外有太多盯梢的,我隻能以這種方式來見你。”蘇行止看著她,也避開了眼睛,“我受人之託,來轉告你……和鎮國公一些話。”
原來不是來找她的,明雨霽冷了臉,道:“我父親在前廳,我讓人帶你過去。”
“不用了。”鎮國公不知何時出現在樹叢後,背著手慢慢走過來,“我過來看看府裡還有多少糧,沒想到看到了你們。有勞蘇大人了,快裡面請。”
蘇行止忙向鎮國公行禮:“不敢當,我如今已被察院停職,闲人一個,國公呼我名諱便是。話不多,我在這裡說完就好。”
鎮國公還是客客氣氣的,不免詢問蘇行止被停職始末,得知他是彈劾安樂公主賣官鬻爵而被免職,唯有嘆息一聲,拍了拍蘇行止肩膀。明雨霽心裡卻難受起來,冷聲道:“要你多管闲事,遭報應了吧。”
“大娘,不可無禮。”鎮國公輕輕呵了明雨霽一句,問,“蘇郎君,不知是何人託你傳話?”
“是平南侯。”蘇行止鄭重起來,說道,“今日她找到我,說韋皇後要派兵去戍守均州,她勸過皇後,但皇後執意對均州發兵,她隻能主動請纓,親自帶兵去均州。軍令下得很緊,皇後明日就讓她出發,兼之她身份敏感,不能接觸鎮國公府,隻能託我向你們解釋,皇命難違,但她絕不會對雍王和明二娘不利。”
“戍守均州?”明雨霽冷了臉,怒道,“皇後這是要逼反譙王。雍王和二娘就在不遠處的商州,若均州叛亂,他們要怎麼辦?”
蘇行止身為言官,不該妄議朝政,但還是忍不住提醒明雨霽:“或許,這就是皇後的用意。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明雨霽冷笑一聲:“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沒有李華章,他們能平安回到長安?是李華章逼則天皇帝退位的,則天皇帝最後一程也是李華章送的,他們借了李華章這麼大的光,還好意思漁翁得利?”
她還是這樣心直口快,剛烈不阿,蘇行止露出無奈之色,道:“雨……明大娘子,慎言,不可對皇後不敬,興許,那位很快就是太後了。”
明雨霽眉心一跳,不顧兩人那些似有還無的疙瘩,定定直視著蘇行止:“你是什麼意思?”
蘇行止畢竟是御史臺的人,哪怕被安樂公主罷免,消息也比被監視已久的鎮國公府靈通。這話再說下去就違逆了,蘇行止垂眸,但意思已經十分明確。鎮國公收起輕松之色,望向鉛塊一樣灰沉壓抑的天光,喟嘆道:“她在時,人人都恨她;等她終於倒了,人人卻都想成為她。世事弄人啊。”
蘇行止也不知能說什麼,隻好寬慰道:“鎮國公放心,領兵的人是平南侯,雍王夫婦定能平安歸來。”
“我從未懷疑過平南侯。我見過那個孩子,是個善良好強的娘子,和大娘一樣嘴硬心軟,我相信她不是這種人。”鎮國公說著嘆息,“但是,戰場瞬息萬變,一旦打起來,哪是人力能控制的呢?”
明雨霽心急如焚,她當然相信任遙不會對李華章、明華裳不利,但是,軍隊中其他人呢?任遙帶著步兵,行軍速度緩慢,待她進入均州地界,譙王想必早就得到消息了,李華章夾在兩者之間,腹背受敵,明雨霽當然不關心李華章的死活,但明華裳那個死腦筋,肯定不會拋下李華章自己離開。
明雨霽也知道明華裳、李華章有玄梟衛,不至於對長安一無所知,但是前幾天封城,連玄梟衛的渠道都斷了,萬一他們不知道皇帝暴斃、韋後即將對他們動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