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敢賭那個萬一?
明雨霽越想越心急,恨不得立馬飛到商州。大戰將至,早一天得到消息,就能多許多勝算,如果那兩個人知道消息後還是不願意走,打起來時她至少能幫他們殺幾個人。但如果她走了,鎮國公怎麼辦?
鎮國公年事已高,近年腿疾越來越嚴重,連走路都不方便了。重俊政變的時候梁王就是被衝進府裡的亂兵砍死的,明家和雍王緊密相連,韋後會不會铤而走險,拿鎮國公當人質?
萬一真發生什麼,而她卻不在公府……明雨霽心仿佛在滾油裡煎熬,一方面是一觸即發的戰勢,孤身在外的妹妹,一方面是年邁的父親,岌岌可危的公府,她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鎮國公看出來明雨霽在顧忌什麼,道:“大娘,想做什麼就去吧。大亂將至,世道艱難,但也是出英雄的時候。你和二娘都已是局中人,主動出擊,方能破局。”
明雨霽看著鎮國公,抿了抿唇,咬牙道:“我派信得過的人給他們捎個口信,二娘能明白的。李華章做事還算有腦子,應該能平安渡過這次危機,如果他都解決不了,我去了也無濟於事。我還是留在公府,做好身邊的事吧。”
可是明雨霽也知道,送信的也是人,會累,會被收買,會貪生怕死,隻有她去才是最保險的。她知道京畿的米價糧價,知道這半年來長安各家族的動作,知道鎮國公府的一草一木,這些東西捎再長的口信,也無法盡述。
蘇行止知道明雨霽為難,主動道:“若鎮國公信任,我願意替你們去商州,告知雍王和雍王妃。”
明雨霽沒好氣瞪了蘇行止一眼:“明家的事,和你有什麼關系!”
蘇行止知道明雨霽說的是實話,但還是被那句“和你有什麼關系”刺痛了。鎮國公沉了臉,加重語氣道:“大娘,不得無禮。”
明雨霽話剛出口就意識到說重了,她分明不是這個意思。她抿著唇,倔強地一句話不肯說,但眼睛不知不覺紅了。鎮國公嘆了聲,先對蘇行止說:“蘇郎君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亦是蘇家獨子,我不能讓你冒這等風險。”
蘇行止忍不住道:“可是雨霽去更危險,總不能因為她是姐姐,她就該去冒險吧?”
蘇行止這話可以說很冒犯了,但他還是說了出來。鎮國公更偏愛長在跟前的小女兒和親手養大的雍王,無可厚非,但明雨霽也是肉長的,沒道理為了李華章和明華裳,永遠讓明雨霽犧牲。
但鎮國公不以為忤,反而道:“你說得對,我已然對不起大娘良多,按我的本心,我恨不得她永遠不離開鎮國公府,餘生被人捧在手心,不受絲毫風吹雨打。但我的女兒除了是我的孩子,是一個女娘,更是一個獨立的人。若她們想做梁上燕,我就一輩子為她們遮風擋雨;若她們想做天上的鷹,我這個做父親的也該松手,讓她們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鎮國公慢慢走到明雨霽面前,像對朋友一樣拍了拍明雨霽的肩膀,認真道:“雨霽,你阿娘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像水一樣以柔化剛,生生不息,永遠能雨過天晴。你該做什麼就去做,府裡有我照應,不會讓人發現你不見了的。”
明雨霽回來這麼久,雖然她已慢慢接受鎮國公這個父親,但她心裡也覺得,父親更愛明華裳和李華章,遠甚於她。她默默接受了這個認知,努力不去計較,做女兒該做的事。可是現在,她看著鎮國公的眼睛,意識到父親其實同樣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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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從小寄人籬下,患得患失,不擅長表達,卻十分渴望的愛意。
明雨霽突然眼眶發酸,她有些無措地低下頭,鼻子發塞:“我不是擔心這些。韋皇後和安樂公主得位不正,我擔心她們被逼急了,拉著所有人玉石俱焚。”
鎮國公一怔,哈哈大笑。這些年他回歸家庭,每天就在家裡侍弄花草、琢磨菜譜,再不過問朝政,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老頭子。此刻他仰著頭大笑,眉宇間那股豁達堅毅撼人心魄,這才讓人想起,他年輕時也是太子近臣,經歷過偷龍轉鳳、武後臨朝,挺過一輪輪血腥的酷吏清洗,一直挺到李唐復國。能活到現在的永徽舊臣,哪一個會是普通人?
鎮國公笑罷,看向自己流散多年的大女兒,鄭重了神色說:“我雖白活了這麼些年歲,但還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當年我們經歷的陣仗可比這兇險多了,但哪一次不是化險為夷。我對付這些有經驗,你放心出去,就算到了最壞的情況,我明懷淵還能提刀殺人,絕不會任人宰割。反倒是他和你妹妹,一步錯則步步錯,你去商州,好歹多一個人給他們出謀劃策。你們三個孩子安好,我才能真正安心。”
明雨霽看著鎮國公,幾次欲言又止,鎮國公眼神包容平和,像是一座永不熄滅的燈塔,無論發生什麼,他永遠在岸邊為他們指引方向。明雨霽無法用語言表述自己的心情,隻能深深下拜:“女兒不孝,危機時分不能侍奉在父親身邊,還要牢您幫我遮掩。望父親保重身體,我一定,帶他們平安回來。”
蘇行止也面露慚色。他怕明雨霽回府受委屈,見鎮國公讓明雨霽千裡迢迢去商州,下意識覺得是鎮國公偏心,殊不知他才是那個片面的人。真情流露無法騙人,蘇行止看得出剛才那些話是鎮國公真心所想,這樣一來,他反而成了惡人。
蘇行止對鎮國公行禮,致歉道:“國公恕罪,方才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國公了。大娘子說得對,這本就是鎮國公府家事,我不該多嘴。”
鎮國公道:“蘇郎君不要這樣說。你能說出那些話,說明真心為大娘好,我心甚慰。大娘說話直,其實都出於好心,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郎君海涵。”
蘇行止心中自嘲,如今,他已經成了明雨霽需要客套的人了嗎?他怎麼可能怪罪雨霽呢?
她在明家過得好,有一個真心愛她的父親,有一對明理寬厚的妹妹妹婿,他該替她高興。正因如此,他越發不能讓鎮國公府、讓雍王出事。
蘇行止下定決心,道:“謝國公寬宏。在下告辭,望大娘子路上保重,平安歸來。”
蘇行止一一給鎮國公、明雨霽行了禮,就恢復下人裝扮,從角門出去了。鎮國公看到明雨霽臉上意外、生氣夾雜著失落,嘆了聲,道:“既然不舍得,為何不和他說?”
說起這個,明雨霽更氣了。她用不在意掩飾著心底的委屈,道:“他都不關心我怎麼走,隻讓我路上保重,和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今夜就得出發,我先走了。”
鎮國公看著快步走遠的大女兒,心裡長嘆。女兒大了,煩惱也多了,像明華裳那樣主動跟著男郎跑的讓人發愁,像明雨霽這樣什麼話都憋在心裡,不願正視感情的,也讓人發愁。
其實,他覺得蘇行止還不錯,為官正直,做事踏實,私底下又十足耐心,任雨霽怎麼發火都不慍不惱,前程也不錯。最重要的是,對雨霽是真心的。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女的事,就讓他們自己操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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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聽明雨霽說鎮國公沒事,這才放下心。她看向床上還在發高燒的蘇行止,問:“那蘇兄的傷是怎麼回事?”
明雨霽幽幽嘆了聲,說:“他是為了掩護我,才受的傷。我辭別父親後,立即著手出城。我得知那天夜裡有一輛運糧車要出城,就打暈了一個士兵,換上他的衣服混入押糧隊伍裡。途中我遇到了巡查隊,差點被發現,幸好他們被街上的動靜吸引走,我才有驚無險離開城門。之後我尋了個機會逃走,我原本擔心等暈倒的士兵醒來後會有追兵,但一路都安安靜靜,我以為是我運氣好,沒被人發現,誰知……”
明雨霽看著蘇行止,心情復雜:“是他跟在我身後,替我解決了追兵。在城門時也是他故意制造動靜,吸引走巡查隊。他在擺脫巡查隊時本來就受了傷,後來還一路掩護我,傷勢越來越重。要不是我察覺有人跟蹤,殺了個回馬槍,他不知道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蘇行止隱約聽到明雨霽的聲音,硬是從高燒中醒來,掙扎著起身:“這是我自己決定的,和你沒關系……”
明雨霽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別動,你的傷口剛包扎過,不能再撕裂了。”
眾人忙了一通,好容易把蘇行止安置好。李華章十分過意不去,道:“怪我,拖累你們至此。要不是我,你們何必冒著生命危險來商州,蘇行止也不至於傷成這樣。”
明雨霽拿湿帕子給蘇行止降溫,淡淡瞟了李華章一眼,道:“別給自己貼金,我是為了二娘來的,和你沒關系。你要是真過意不去,穩定好商州局勢,別讓父親擔心才是真的。”
明華裳握住明雨霽的手,柔聲道:“姐姐你別急,蘇兄不會有事的,商州也不會有事,我們一起想辦法。二兄,姐姐話說得比較衝,但她也是好意。”
李華章當然不會介意,道:“我明白。”
認識一個人不能看他說了什麼,而要看他做了什麼。就憑明雨霽冒著生命危險千裡送信的情誼,李華章就不會在意明雨霽的口是心非。
謝濟川冷眼看著明華裳在幾人之間穿針引線,調合轉圜,很快明雨霽和李華章都被哄得服服帖帖。謝濟川心中暗嘆,他早就知道明華裳會說話,今日作為局外人,才直觀感受到明華裳處事技巧之高超。
乍一看明華裳是他們之中最平庸的人,然而,就是因為和她相處沒有壓力,每個人都願意和她說心裡話,每個人也都覺得自己和明華裳的感情更好一點,不知不覺,她就成了團隊中最沒存在感,卻最離不開的人。
韓頡說得不錯,明華裳才是最好的玄梟衛,不聲不響間,所有人都已為她所用。
明華
裳等蘇行止的傷情平穩後,移步外間,仔細詢問起鎮國公府的事情。她得知國公府除了行動不自由,其餘一切都好,委實長長松了口氣。之後她才問起京城局勢,雖然謝濟川已經說過一遍,但搜集情報總不嫌多。
明雨霽說長安各勢力的動向,和謝濟川的差不多,詳略側重不同而已。不過,明華裳卻注意到一點:“你說,萬騎官兵似乎並不服韋家人?”
“是啊。”明雨霽說,“我出城時偽裝成押糧士兵,和他們走了一段路,無意聽到許多內情。他們對韋家人意見頗多,韋元等人都是空降到萬騎營的,這些人吃住不在兵營,沒有從軍經歷,卻處處擺長官的譜,想讓士兵如臂使指,士兵做不到他們就命人打。不止是底下的小兵,連中層士官都苦不堪言。”
韋皇後一昧照搬則天皇帝的經歷,顯然不明白,並不是將大將軍換成自己人,這隻軍隊就為她所用了。
明華裳突然想到則天皇帝曾漫不經心說,學她者生,似她者死。當時不覺得什麼,如今回想,才覺膽戰心驚。
現在這些事情,是不是她早就預料到了?她身體死了,靈魂卻依然籠罩在大唐上空,無形影響著政局變幻。
明華裳嘆了口氣,打起精神說:“長安鞭長莫及,我們現在先想想近的。譙王沒收到封家的回信,遲早都會猜到我們識破了他的意圖,商州之圍近在咫尺。我們要怎麼辦?”
明雨霽來之前就知道,明華裳和李華章不會拋下一城百姓自己走的。她壓根也沒有勸明華裳,直接問:“商州有多少兵力?”
李華章聲音冷靜清晰,道:“兩千府兵。除去空餉、老弱病殘、兵籍流失,能上戰場的不到一千,而這些人久疏訓練,實際戰鬥力還要再打折扣。”
明雨霽皺了皺眉,隻能指望援兵:“還有任遙,她帶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