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霽看著蘇行止喝水,哪怕眉頭皺著,但還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這是他們兩人從小被環境灌輸的習慣,無論喜不喜歡,都不可以浪費水和糧食。哪怕是涮殘餘藥汁的水,李華章、謝濟川、江陵等人不會喝,明華裳也不會想起來這樣做,但他們兩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明雨霽忽然就想通了,她剛到長安時,看到戲文裡才會有的帝王氣象、衣香鬢影,心裡自卑又要強。後來她得知,她不是村女,她本來也應當是貴族人家長大的千金小姐,她用不在意和倔強來掩蓋自己的敏感,現在,她已經能熟練說出長安貴族小姐常用的香,慣去的寺廟,可是,其實她一直是蘇雨霽,那個在鄉下長大,因為資源有限,所以不得不強勢、不得不護食的蘇雨霽。
可哪又如何呢?過往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成就了今日的她,縱使她永遠學不會貴族小姐的優雅,縱使她從村女變成了公府千金,但她就是她,世上獨一無二的蘇雨霽。
蘇行止也是她經歷的一部分,那些貴族郎君無法接受她的生活習慣,他習以為常:他們無法欣賞她的性格,他卻覺得很好。
每個人都是一面不完整的鏡子,卻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完美的另一半。明雨霽看著蘇行止,終於肯承認蘇行止就是她理想中另一半自己的樣子。她跟在他身後長大,模仿著他的一舉一動,她心目中所有美德,都是從他身上學習的。
承認對他的感情,其實就是接受了當初的自己,回到鎮國公府的第三年,她終於能和當初那個強勢又脆弱、自尊又自卑的蘇雨霽和解。
她始終無法成為一個骨子裡的貴族小姐,卻永遠都是太原鄉下的蘇雨霽。
蘇行止喝完藥,興許是出了一身汗的原因,他覺得頭沒那麼沉了。他正要下床放碗,卻被明雨霽劈手奪過。她轉身熟稔地收拾家具,蘇行止隱約聽到她說:“可是,我更想做蘇雨霽,而不是鎮國公府大娘子。”
第197章 同心
計劃敲定好後,董海的屍體很快被改造成遇難的先鋒斥候。明華裳還特意問過衛珠,確定董海隻和封老太爺聯絡,譙王並不認識這幫土匪。明華裳放了心,和李華章、謝濟川反復測試,確保油紙包不會漏水後,就悄悄趕往漢水,趁著夜色將董海的屍體推入均州上遊水路。
粼粼波光中,一個名叫張垚的士兵帶著精心偽造的家書,悠悠漂往均州河道。
與此同時,一封署名蘇行止的拜年信也送到任遙案頭。看起來這隻是一封再常見不過的官場寒暄信件,但信紙背面卻用特殊藥水寫了李華章的計劃,提醒任遙取道商州、均水,與李華章配合,一起偷襲均州。
明華裳發出召集令的第二天,就命玄梟衛化整為零,以百姓身份陸續滲透到均州城去。放屍體那天,化妝為漁民的玄梟衛就在河道邊守著,確保董海的屍體被人發現並成功驚動譙王後,才無聲無息離開。
按李華章原本的計劃,等劍南節度使從楚州撤軍後,潛伏在均州城內的玄梟衛就殺守衛、開城門,李華章帶著人衝入均州,直取譙王府,任遙在外接應。但這個計劃的前提是譙王相信假情報,並說服劍南節度使調兵,他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明華裳提心吊膽地等著,放出董海屍體的第五天,楚州依然沒有退兵的跡象,譙王倒給商州送來一封帖子,盛情邀請李華章去均州過年。
謝濟川極力反對,說:“這定然是譙王的鴻門宴!看來用屍體傳假情報的計劃失敗了,趁現在有時間,趕緊準備後退之路吧。”
Advertisement
李華章卻道:“我和你的看法相反,我反倒覺得譙王相信了我們的情報,但調軍不是小事,他不敢盡信,就發請帖來試探我。”
明雨霽不解,問:“為什麼這樣說?”
李華章道:“你們可記得科舉那年,進士宴上我和任遙組隊打馬球,那時譙王也在場。他肯定知道我和任遙有交情,本來按他的預料,任遙應該會來商州,與我合兵後再攻均州,但情報上卻說任遙要從西行軍,順漢水而下。他拿不定主意,所以故意來邀請我,如果我應邀而去,說明我沒接到任遙要來商州的消息,那麼情報就是真的,任遙確實要從漢陰會兵;相反,如果我不肯去,那就說明情報是假的,任遙還是會走商州方向。”
謝濟川挑眉,看著李華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異類:“你該不會真打算去均州吧?”
李華章坦然點頭,目光堅定清明:“是的。其實之前我就擔心過,潛伏在城內的玄梟衛一沒身份,二沒地利,由他們開城門,風險太大,如果換我作為內應,效果會更好。或許,這就是老天在提醒我們,該去均州的人是我。”
明華裳將譙王送來的帖子翻來覆去看,忽然道:“二兄說得有理。但譙王邀請的是我們夫妻,你若去,我陪你一起去。”
明雨霽一聽明華裳也要跟著李華章發瘋,立刻道:“不行,太危險了。萬一那天出現什麼閃失,你們留在譙王府,就是現成的靶子!”
“若我們不去冒險,就要用很多玄梟衛的命來開路。”明華裳容色平靜,聲音清甜,說出來的話卻格外固執,“誰的命都是命,沒道理我們的命就比普通玄梟衛金貴。他們去得了均州,那我也去得。”
蘇行止這幾天在商州安心養病,傷勢飛快好轉,如今行動已經無礙了。他默默聽著眾人爭辯,從理智上說,其實李華章的推測很有道理,如果李華章能親自赴宴,將極大增強假情報的說服力。但在感情上,這是明雨霽的妹妹、妹夫,誰敢擔保萬無一失?
蘇行止想了想,平靜道:“我也去吧。反正雍王總要帶人手,不如帶我,至少發生危險時我能保護雍王和雍王妃。”
明華裳一聽忙道:“這怎麼使得?”
李華章也道:“不可,你護送大娘來商州本就受了傷,我們已經欠了你許多人情,怎麼敢讓你去均州冒險?蘇郎君安心在商州養傷就是。”
蘇行止淡淡說:“護送她是我本心所願,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雍王不必覺得虧欠我。我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出來活動活動了。”
明華裳願意陪著李華章出生入死,卻不敢讓姐姐的心上人出閃失,她還要婉拒,明雨霽忽的開口:“他說的有道理。我也是玄梟衛,排名比他高,現在我請命去均州執行任務,望雍王秉公安排。”
謝濟川似乎輕輕笑了聲,他漫不經心拍了拍衣袖,起身道:“不好意思,論起排名,我恐怕要更高一點。按玄梟衛的規則,任務要由排名高的人先選。”
李華章看著他們,欲言又止,最後嘆息道:“均州內情況不明,瞬息萬變,你們沒必要跟著我冒險的。”
“誰是為了你?”謝濟川嗤笑一聲,“叛亂在即,蒼生蒙難,我是為了大唐百姓。”
蘇行止也正容道:“身為朝廷御史,鳴天下不平事,護百姓之安康,乃我應盡之義。”
明雨霽目光掃過李華章、明華裳,冷冷淡淡說:“誰讓我妹妹嫁給了你,你遇到事,我總不能置之不理。”
李華章看著面前的人,心緒激蕩。他們之中有承擔著家族復興的世家子,有剛正不阿、前程似錦的寒門狀元,有失散多年、剛回到親人身邊的公府千金,每個人身份不同,來歷不同,各有各的生活和追求,但現在,卻要跟他去一個明知是龍潭虎穴的地方,他李華章何德何能,能認識這樣一群生死之交?
自然,這其中還有他的妻子。李華章垂眸看向明華裳,明華裳也正看著他。她對他甜甜一笑,攬住他的手臂,道:“我們早就約好的,此生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顯達還是落魄,無論疾病還是生死,都再不離開彼此。”
李華章默默覆上明華裳的手,無聲回答好。隨後,他鄭重地拱手,對面前三人道:“多謝諸位千裡支援之恩。大戰在即,我不願用那些場面話辱沒各位的心意,隻願我們同心戮力,旗開得勝,同去同歸。待來日幹戈止息,我們夫妻備一壺好酒酬謝各位,我們不醉不休!”
謝濟川、明雨霽、蘇行止不知不覺都收起了笑意,鄭重叉手回禮:“旗開得勝。”
·
十二月十六,年關越來越近,街上掛出了紅燈籠,大街小巷都彌漫著新年的味道。均州今夜尤其熱鬧,因為雍王夫妻的車駕傍晚剛抵達城門,譙王及均州各官員十分重視,今晚大擺筵席,為雍王夫妻洗塵。
譙王府裡,李重福一見到李華章就熱淚盈眶,拉著李華章殷切敘舊,李華章也以堂兄之禮事之,兩人仿佛都忘了李重潤的死。李重福道:“上次見你還是在你的王府喬遷宴上,一轉眼,竟然已三年了。”
那還是李華章剛剛找回身份,被則天皇帝封王的時候,確實已是許久之前。李華章附和著李重福追憶往昔,李重福慨嘆了一會,拉著李華章問:“我離開長安已久,好多親戚都生分了,不知這些年相王叔、太平姑母可好?”
李華章道:“其實我也不常見相王和太平公主,年初我奉命來商州為官,已經快一年沒聽到他們的消息了。不過,相王和太平公主福澤深厚,想來二府俱安康無虞。”
李重福長嘆:“我是個福薄之人,不得長安待見就算了,你可是章懷太子唯一的血脈,為何也被發配到商州來了?我初聽你來了的時候,還以為下面人胡說八道,後來才知竟是真的。可惜我身份不好,若去商州找你,恐怕會給你招致禍患,隻能忍著。眼看要過年了,我孤家寡人慣了,但你們夫妻可是則天皇帝跟前的紅人,卻淪落到獨自在外地過年,也太悽涼了,這才沒忍住邀你們過來。我太過思親,沒提前知會就送去了帖子,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明華裳笑笑不說話,李重福的鬼話一套接著一套,聽他的話,他羈留均州全成了長安的不是,連邀他們來均州也成了思念親人。
李華章對李重福的試探一清二楚,但他面上一點心思都不露,依然溫文爾雅、禮數周全地回復:“譙王見外了,同姓兄弟,談何添麻煩?分明是我們失禮了才是,我們本該一到商州就前來拜訪譙王和譙王嫂,但我有公務在身,貿然離開恐怕會引來不必要的猜忌,這才沒有過來,幸好你和王嫂不介意。”
李重福撫膝長嘆:“你說得對,同姓兄弟,談何麻煩?我們李家遭受了太多苦難,你在臣子家寄人籬下多年,我亦被圈禁房陵,身邊沒有一個知心人,我一見你就覺同病相憐,可惜一直沒有結交的機會。我原以為苦盡總會甘來,沒想到送走一個外姓人,又來了另一個。她針對我就罷了,你可是章懷太子的遺孤,神龍政變的功臣,她怎麼敢把你發配到這等悽涼地?”
李重福聽到李華章也在避諱韋皇後,終於放了心,漸漸露出廬山真面目。他話裡話外暗示李華章和他聯手,一起推翻霸佔了李家天下的外姓人,李華章心如明鏡,還是那副疏冷禮貌的模樣,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這是為臣的本分。大好的日子,莫談國事,譙王請。”
譙王哈哈一笑打住話頭,不再深入這個話題了。譙王和李華章推杯換盞,不經意問:“這裡不比長安,甚是無聊,你們在商州這半年,可有不習慣?”
明華裳低頭吃菜,做一個合格的飯桶,李華章不動聲色道:“還好,我倒不覺得無聊。曾經在長安我忙於瑣事,一直沒時間陪她,如今難得清闲,若沒有公務,我就帶著她去周圍踏踏青,要是懶得出門我們就在府裡烹茶做飯,比長安自由多了。”
譙王笑道:“早就聽聞雍王和王妃伉儷情深,果然名不虛傳。不過弟妹如此貌美,難怪雍王寶貝得緊。”
明華裳禮貌而不失尷尬地笑笑,譙王妃也插話問了些家常事,由衷嘆道:“雍王妃可真有福氣,在家裡有父親寵,嫁人了有夫君寵。自家兄長就是夫君,從垂髫到耄耋,一輩子一直待在一起,真好。”
譙王像是隨口提起:“我聽說商州封家新修了一座園林,據說是請江南大家看過的,不知你們去遊玩過沒有?”
明華裳吃菜的動作不停,心裡嗤了聲,譙王連封家有一座江南園林都知道,聽說的也未免太詳細了。李華章泰然自若,誠摯回道:“未曾。封家屢次邀請我們,但我身為藩王,自該避嫌,不好結交地方鄉紳,所以我都推了。”
譙王哦了聲,眼中浮現出思索之色。明華裳借著端茶的動作,歪頭去看李華章。他說謊的樣子還是這樣認真正直,對著這麼一張正人君子的臉,誰會懷疑他一進門就在胡說八道呢?
李華章在桌子下握住明華裳的手,不輕不重捏了捏,面上溫柔地接過茶盞,替她擦拭嘴角:“慢點喝,小心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