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濟川輕嗤一聲,說:“五百,我很確定。”
任遙帶的兵是天子親軍,訓練良好,裝備齊全,各個都是精英。明雨霽猜到援兵數量不會很多,但這也太少了。
明雨霽沉默了,片刻後問:“那均州有多少人呢?”
這是明華裳的業務範疇,她道:“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個?”
謝濟川毫不猶豫:“壞的。”
“好的。好消息是不止商州武備廢弛,均州府兵同樣松懈得厲害。但壞消息是,譙王來了均州後知道韋皇後不會放過他,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聯絡各節度使,如今,劍南節度使已投靠譙王,會從楚州調兩萬大軍,助譙王奪回皇位。”
這下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了。謝濟川笑了聲,點頭道:“不錯,隻要每個士兵都能以一敵二十,商州就能勝利了。”
明雨霽試著想辦法:“緊急從周圍調兵呢?”
明華裳搖頭:“我們也想過,但府兵疲敝,精兵都掌握在節度使手中,而距離我們最近的,就是劍南節度使。”
兵力懸殊,朝廷不會派援兵,近處也沒有能救火的水,看起來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明雨霽心情沉重,已經在想刺殺譙王和劍南節度使的成功率有多大了。這時候,李華章突然開口:“我有一個計劃,或許隻需要幾個人,就能從內部瓦解這場造反。”
謝濟川挑眉,十分懷疑:“莫非你想靠區區幾個玄梟衛,打贏兩萬大軍?”
李華章不急不燥,眉宇間自信、沉著又從容:“無論士兵有多少,做決策的始終隻有幾個人。如果能利用情報,讓他們做出錯誤的判斷,就可以。”
第196章 斥候
李華章的話堪稱異想天開,眾人安靜,一齊看向李華章。李華章不慌不忙拿出地圖,示意道:“譙王的兵力聽起來多,但他在本地招募的都是遊兵散勇,不成氣候;劍南節度使和他通過書信交流,任何反應都需要時間。隻要我們抓住機會,將均州內部分而化之,再聯合任遙一舉剿滅煽動造反的核心團伙,剩下的士兵不用我們處理,自然而然就會潰不成軍。等譙王死了,劍南節度使師出無名,多半會銷毀和譙王的書信,裝不知道。我們可以在穩定均州形勢後將其解職;若他還執意起兵,那我們可調各地節度使伐之。但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們可以在殺了譙王後給劍南節度使傳遞假信號,讓他誤以為我們並不知他暗中投靠譙王,隻要穩住他,剩下的事可以徐徐圖之。”
謝濟川道:“但是你這個計劃隻對散兵適用,而且要保證劍南節度使不會下場。若劍南節度使鐵了心支持譙王,在收到譙王被圍的消息後命楚州大軍支援均州,不出一天,我們所有人都要死。”
劍南節度使和長安那些養尊處優的將軍不同,他戍守西南,常年和吐蕃、南詔交戰,麾下士兵久經沙場,經驗豐富,親信遍布全軍,任遙帶來的羽林軍戰鬥力恐怕未必比劍南軍高。任遙的五百精兵加上李華章訓練出來的商州府兵,或許能打均州兵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想用這一套解決楚州的兩萬大軍,就純屬痴心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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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章修長白皙的手指點了點楚州,道:“所以,我們要先想辦法,把楚州兵力調走。”
謝濟川挑挑眉不說話,連明雨霽都覺得不太可能:“楚州可是軍事要塞,劍南節度使怎麼可能從楚州撤軍?”
“戰爭不止是短兵相接,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暗中較量,這就是玄梟衛的意義。”李華章手指順著地圖劃過,說道,“人往往會對自己推斷出來的事情深信不疑,任遙要來的消息恐怕譙王、劍南節度使都知道了,不如我們學一學衛珠,利用他們下意識的想法,誘使他們做出錯誤的判斷。如果我們將一具屍體偽造成任遙的斥候,順著漢水衝到均州,斥候的隨身信件裡有任遙的親筆書信,說她要聯合隴右節度使,在漢陰合兵走水路,出其不意偷襲均州。譙王得知消息後必然要向劍南節度使求助,隴右的兵力遠比劍南雄厚,隴右共有七萬餘兵力,而劍南加起來也不過三萬兵力,劍南節度使若想抵住隴右軍,必然會從楚州撤軍,會兵至金州,好趁任遙、隴右軍還未站穩跟腳之時偷襲。等劍南節度使從楚州撤兵後,我們的人則順著均水悄悄抵臨均州。事變當日,城內的玄梟衛負責開城門,讓城外的士兵衝入城池,殺掉心腹,活捉譙王。待譙王被俘,劍南節度使即便得知中計,也無力回天了。”
謝濟川一直致力於給李華章挑錯,這次李華章說完後,他卻安安靜靜的,沒有再潑冷水。明雨霽思忖片刻,問:“聽起來可行。可是,這個計劃最關鍵的就是讓譙王相信假情報,但譙王身邊的人也不是傻子,是真兵還是假兵,他們一看就知。我們去哪裡找能以假亂真的士兵屍體?”
橫死的屍體好找,但一個訓練有素、多年習武,還剛死不久的行伍之人的屍體卻不好找。謝濟川瞳孔緩慢轉動,想起李華章早晨的舉動,恍然大悟。
“以前不好說,但現在,卻有一副現成的屍體。”李華章的聲音還是那麼穩定從容,說,“前段時間商州發生命案,一隊山匪搶了珠寶逃跑,為首之人昨夜被淹死,屍體現在正保存在府衙。山匪常年舞刀弄槍,身上有傷疤、有舊疾,足以冒充兵勇。而且他昨夜中箭落崖,中的是官府的箭,可以偽裝成他在兵營附近打探時,被巡邏士兵發現,追逐中落水,我們連他死亡原因都不用偽造,所有痕跡都經得住考證。”
明雨霽驚訝:“竟然有這麼巧的事?”
謝濟川擰眉,不由懷疑昨夜李華章在演他:“莫非昨天夜裡你就有了這種打算,故意放山匪頭子落崖?”
李華章無奈:“怎麼可能?我是今早看到衙役從江水裡打撈起董海,他身上的包裹被水衝走,除了認臉,根本無從驗證他的身份時,才想到這一計。”
明華裳先前沒想過董海的屍體還能這麼用,她仔細想李華章這個計謀的可行性,這個方案乍一聽異想天開,但一旦成功了,收益卻是巨大的,而且就算被譙王等人識破,他們也沒什麼損失,無非是早些兵戎相見而已。
剩下幾人沉默,顯然都在斟酌勝負。最後,這個計劃幾乎毫不費力就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接下來的就是執行細節問題。
明華裳一一提出自己想到的注意事項:“要想讓譙王相信這是任遙身邊的斥候,就要增加這個屍體的個性,比如家書、未婚妻的手帕、欠條之類。還有可以暗示他出發時間和地點的東西,比如欠條可以寫在一張廢紙上,背面是長安酒肆的開業告示。這些信息一定要不經意,讓譙王自己推出來,所以還要適當地讓水把字泡花,卻不能完全花,得讓他們看出關鍵詞。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任遙的動向。這麼重要的軍情,斥候隨身帶在身上太奇怪了,我建議讓他寫一封家書抱怨,信中不經意透露任遙的行軍計劃。”
謝濟川家裡有的是筆墨,他對這些東西最了解,李華章問謝濟川:“有符合這些條件的墨嗎?”
謝濟川慢悠悠道:“有倒是有,但問題不在於墨,而在於紙。如果按你們說的,讓屍體順流而下飄到均州,沒等墨暈,恐怕信紙就已經泡爛了。”
這個明雨霽有經驗,說:“在外趕路難免風吹雨打,重要的東西都是用油紙包好,貼身存放,家書更是如此。我們村裡有兒子去從軍的,都是遇到同鄉回村才有機會捎東西,往往會攢一大包。所以家書可以寫很多封,各個時間段的都要有,還有攢給父母的錢、幹糧,在外徵戰的士兵身上應該都有。”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斷完善細節,漸漸地一個思鄉孤苦的士兵出現在眼前,仿佛世間真有這麼一個人。
四人商量好細節後,分工去偽造東西。家書這種技術活被他們一致分配給謝濟川,明雨霽剛從長安來,清楚長安內的商家,由她去偽造借條、酒肆告示,明華裳是在場唯一成婚的女子,自告奮勇代入未婚妻的角色,給心上人做平安符、繡手帕,李華章和許多士兵打過交道,負責在董海的屍體上增加一些軍旅之人不被注意,卻普遍存在的細節。
但這個計劃中,任遙也不可或缺。明華裳犯愁:“我們假借任遙姐姐的名義行事,總要提前知會她。但如今瓜田李下,她身邊少不了韋皇後的人,我們要怎麼和她聯絡?”
“我來寫信吧。”蘇行止不知什麼時候醒過來了,他半支在床上,臉上帶著不正常的嫣紅,說,“當初她是找我給鎮國公府傳信的,我給她去信,她就知道這是你們的意思了。”
看來蘇行止早就醒了,剛才的話不知道聽了多少,見他們商量得熱火朝天,一直忍著沒有打擾。明華裳止住了話,起身說:“那就有勞蘇兄了。蘇兄,你好生休息,我們晚些再來看你。姐姐,我先回去了。”
現在蘇行止的身體確實經不住耗,明雨霽沒有留明華裳,謝濟川和李華章也識趣地紛紛起身。關門後,明雨霽看著驟然空下來的屋子,心中滋味難言。
她們姐妹名為雙胞胎,其實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但血緣的牽絆實在神奇,她們在一些事情上十分默契,比如在酒館的時候,兩人莫名找到對方的位置,比如剛才,明雨霽沒有勸明華裳離開均州,明華裳也沒有勸明雨霽跟她回府衙住。
因為明雨霽知道她不會離開李華章,明華裳也知道她不會丟下發燒的蘇行止不管。她們是血緣上最相近的人,真心為對方著想,卻也坦然接受對方生命中還有另外一個人,比彼此更加親近。
裡面的人意識到其他人都走了,也安靜下來。躲避追殺時,明雨霽扶著蘇行止進進出出,絲毫不覺得身體接觸有什麼尷尬,但現在安穩下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蘇行止。
蘇行止察覺到她的不情願,咳了聲,道:“明大娘子,多謝你路上照顧,我已經好多了,勞煩你把藥放在桌上,我自己喝就好。”
明雨霽沒有動,問:“我最討厭欠人人情,那天你也聽到了,出京是我自己要求的。明家的事和你有什麼關系,你為什麼要替我擋追兵?”
裡面的人靠在床上,幾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片刻後才有低啞的聲音傳來:“就當我自作多情罷。我從小看著你長大,總覺得你還是小孩子,讓你一個人上路,始終不安心。”
明雨霽回到鎮國公府後,雖然地位提升了,但在蘇行止面前,她始終是那個弱勢的養妹。可是現在的蘇行止氣息虛弱,臉色病恹,不再是小時牽她走路、教他寫字的兄長,反而成了需要她照顧的人。明雨霽膽子不知不覺變大,問:“那為什麼在長安時,你總對我避如蛇蠍?”
明雨霽一直覺得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她以為自己早就淡忘這個問題,已大步朝前看了,但問出來後她才意識到,其實她一直耿耿於懷。
蘇行止沉默,明雨霽突然害怕聽到答案,她拿起藥碗,正要說算了,蘇行止已經開口,道:“因為在長安,鎮國公府大娘子不需要一個小小御史的幫助,你交往的應該是與你家世相平、才貌相配的郎君,和我走太近隻會讓人不斷重提你的來歷,對你議親有礙。”
生病會讓人的腦子罷工,不經過思考就說出隱藏已久的秘密。明雨霽突然生氣了,怒道:“你又不是我的兄長,憑什麼替我安排?我想認識什麼人,和什麼人議親,連我父親都管不了我,你憑什麼自作主張,私自決定遠離我是為我好?”
蘇行止咳嗽起來,極力壓制住聲音,啞著聲音道:“抱歉。”
明雨霽面帶怒色,冷著臉將碗端到床前,沒好氣道:“張嘴。”
蘇行止試圖接過碗:“我來。”
“別動,灑到了床鋪上,還得我洗。”明雨霽不耐煩道,“快點喝,我還有其他事情做。”
蘇行止不再掙扎,張開嘴喝藥,藥汁入喉時他不受控地皺起眉,卻還是一句話都沒說。明雨霽突然想起小時候她生病時,他從來不會說“吹一吹就不苦了”之類哄人的話,隻會告訴她:“捏住鼻子,不要看湯藥,一口氣喝下去就嘗不到苦了。”
很不雅致的說法,但意外的管用。明雨霽將碗放到他手中,也低低說:“捏住鼻子,不要看,一口氣灌下去就好了。”
蘇行止怔了一下,默不作聲接過藥碗,一口飲盡。明雨霽沒有像那些貴族小姐那樣說噓寒問暖的話,隻是默默看著他喝,確定碗裡一滴沒剩後,沉默地拿過藥碗,去旁邊接了杯清水,將碗上殘留的藥渣涮下來。
郎中開藥的時候隻顧著藥效,藥的味道實在算不得好。蘇行止有些無奈:“藥碗你放著,我來洗就好,不用涮這麼幹淨吧?”
明雨霽頭也不回,冷淡道:“小時候你就是這麼喂我喝藥的。”
蘇行止抿唇,一時沒法判斷她這話是關切還是報復,隻能認命地接過碗,喝掉她親手收集的涮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