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已經能看得到城牆上的火把,任遙悄無聲息爬下土坡,隨行將領們見任遙回來,忙擁過來:“大將軍,現在該怎麼辦?”
他們隻有五百人,不能像常規攻城戰那樣圍攻,隻能智取。任遙想了想,說:“派一隊先鋒爬上城牆,殺掉瞭望臺的人,開城門;其餘人做好偽裝,悄悄靠近城牆,一打開城門就衝進去。”
將領們面面相覷,戰術沒問題,但問題在於,誰去開城門呢?
任遙和李華章配合是秘密,所以現在除了任遙,其餘人並不知道李華章會派人在城牆裡接應。其他人理所當然覺得他們得爬上城牆,殺掉城樓上的人,再衝下城樓,穿過敵人的陣列開城門。可以預見,這是一條用血夯出來的路,稍有不慎就要丟命,而功勞卻是後面人的。
憑什麼?
眾人沉默,無聲勝過有聲。任遙意識到其他人的態度,狠狠皺眉,正要說什麼,一道聲音冷不丁從旁邊插入:“大將軍,我願請命。”
副將們回頭,意外看到這個不要命的愣頭青竟然是江陵。他們當然認識這個人,江安侯的兒子,太平公主的心腹,隻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輪到韋家人掌權,昔日威風凜凜的太平公主也得低頭認慫,何況太平公主的附庸家族呢?江家失勢,江陵也跟著被冷落,隻不過人家終究是世子,羽林軍眾人也不敢太得罪,依然以禮相待,就當羽林軍裡養了個闲人。
江陵原本也安然過著他的闲人日子,但前段時間他不知道發什麼失心瘋,非要跟著隊伍一起來均州。羽林軍眾人以為他是來混功勞,見上面人沒說什麼,他們便也默認了。但現在這位惹不得的侯二代又在抽風,說要帶先遣隊攻城門?
開什麼玩笑,軍隊中也有人情世故,這種危險任務一般都是無權無勢、背後無人的寒門兵卒去,哪有世子爺身先士卒的?副將們齊齊沉默,心照不宣將得罪人的話交給任遙說。任遙在看到江陵的時候就皺著眉,此刻實在忍無可忍,斥道:“你在做什麼?回去,服從命令。”
江陵垂下眼睛,身體卻不肯動,犟道:“遵命,但我還是要說,我願意當先鋒,替大部隊開城門。反正大將軍總要派人去,為何我不行?”
其他副將雖然不懂江陵為什麼這麼做,但有人願意送死,他們求之不得。一個人說道:“任將軍,江世子說得也有道理。他在羽林軍已久,熟悉人手,弓馬嫻熟,由他帶人去,在合適不過。”
他弓馬嫻熟個屁!任遙心裡罵了一句,但當著眾人的面,江陵那個傻子犟著脖子不肯改口,任遙也不好包庇,隻能再一次暗示:“江世子,你可是有爵位在身的人,你當真想清楚了?”
江陵聽到她像別人一樣叫他江世子,心裡苦笑,哪怕他進入羽林軍已經三年了。他垂下眼睫,目光苦澀而平淡:“我再清楚不過。”
江陵死不悔改,當著眾人的面,任遙能說什麼,隻能無奈同意。正如他所說,他已經在羽林軍三年了,得到軍令後,江陵回去沒多久就召集齊一隊人。他們一行人趁著夜色掩護,像一陣風一樣穿過平原,貼到城牆根。
同行的龔勇氣不過,憤憤道:“任將軍真是忘恩負義,早些年江頭兒那麼照顧她,如今她找到靠山就背信棄義,讓江頭兒來當炮灰。仔細論起來,江頭兒的官銜還比她高呢,要不是她諂媚皇後,輪得到她發號施令?”
“住嘴。”江陵小心看了眼上方,冷了臉道,“是我主動請命的,和任將軍無關,任將軍隻是秉公辦事而已。還有,不得妄議朝事,要是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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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勇哪裡不知如今世道變了,韋家人的闲話說不得,但他就是氣不過:“別人就不說了,任遙她憑什麼?她剛進羽林軍的時候,連個屁都算不上,是你特意找人和她換班,背地裡教訓想佔她便宜的人。你為她得罪了那麼多人,如今她抱上大腿就和你裝不認識,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
“夠了。”江陵素來大大咧咧,完全沒有小侯爺的架勢,如今他徹底冷了臉,眼中的光像要殺人一樣,龔勇不由脊背發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江陵不像他表現的那樣混不吝,他也有冷酷的時候,隻不過以前他不願意被人發現。但剛才龔勇的話,徹底觸怒了江陵。
江陵刀片一樣的目光刮過眾人,被他看到的人不由自主低頭。江陵冷冷道:“我說過,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和任何人無關。龔勇,回去後領四十軍棍,再妄議任將軍,別怪我不留情面,以軍法論處。”
其中一個士兵看不過去,道:“江頭兒,你罰的未免太重了,龔勇也是替你打抱不平。”
“如果你們認我是頭兒,就要真心擁護他,你們對我可以沒大沒小,但一定要尊敬她。”江陵說到後半截,語氣不受控變軟,像此刻懸在曠野上的月亮一樣,纏綿又悲傷,“她是女子,僅在全是男人的官場裡立足就很不容易了,有些時候,她也沒得選。她已經做到她能力範圍內的最好了。”
她很好,不喜歡他不是她的錯。雖然他們兩人無緣,但他還是很喜歡她。
江陵仰頭看向高不可攀的城牆,剛才他等在城牆下就是為了算巡邏隊伍的規律,現在這一輪完了,巡邏的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江陵從背後拿出鐵爪,勁力十足在手中轉動,猛地拋向城牆:“所有人,跟我走。”
他喜歡的姑娘,值得世間最好的。隻要她能高興,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讓她如願。
繩索像暗夜裡的觸手,無聲無息攀上城牆,幾個黑影如蜘蛛一樣快速朝上攀爬。龔勇的鐵爪沒抓牢,眼看隻剩下最後幾步,鐵爪倏地崩開,龔勇雙手一松就要往後墜去。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手從旁邊伸出,牢牢拽住了龔勇的胳膊。
龔勇驚魂未定抬頭,看到江陵半個身子攀在城牆外,他咬緊腮幫子,手臂上青筋迸現,硬是將龔勇拉上城牆。
龔勇跟著用力,他的手終於能夠到磚塊,他立刻抓緊,縱身一躍跳入裡面。經歷這一遭,兩人都氣喘籲籲,龔勇擦掉額頭上的冷汗,別別扭扭不知怎麼道謝。江陵像能聽到心聲一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還欠著四十軍棍呢,活著回去領罰。”
龔勇抬頭,看到江陵黑亮純淨的眼睛,也不由笑了,抬起拳頭輕輕撞了江陵一下。江陵沒有在意,笑了聲道:“走吧,去幹活。”
兩個男人剛才的不愉快,就在這相視一笑中化解。龔勇知道這位江小將軍豪爽大方,仗義疏財,但也有一些事,他決不允許任何人冒犯。
那就是,他們軍中另一位將軍。
江陵潛行在城牆上,一邊往城下摸,一邊殺死沿路的巡邏士兵。前方是一個瞭望臺,江陵藏在木頭下,聽到頭頂上有聲音慢慢靠近,他猛地翻身穿過木縫,拔刀向對方喉嚨襲去。然而對方似乎也早有防備,撤身一步,舉刀將偷襲擋住。
今夜的月色像浸著一汪寒水,溶溶淡淡,冷冷清清,刀片掠過月光,飛快反射出一道雪影,同時照亮了兩人的眼睛。
江陵一愣,再三打量對面隻露出一雙眼睛的蒙面人,不確定道:“謝濟川?”
刀上的力道松了,黑衣人錚地將短刀收回鞘內,沒好氣道:“你考核到底是怎麼過的,沒人告訴你做任務時遇到同僚,要叫代號嗎?”
江陵撓撓頭,這才想起來確實有這麼一回事:“哎呀,忘了。你也知道,每次考核我不是倒數第一就是倒數第二,實在記不清了。”
謝濟川想起另一個和江陵激烈競爭倒數第一的人——明華裳,現在疑似是掌管玄梟衛的人。他翻了個白眼,越發為自己擔憂:“我竟然要和你們共事一輩子,真是離譜。”
倒下的士兵越來越多,終究被人發現了異樣。城牆上的喊殺聲激烈起來,江陵和謝濟川再三阻攔,終究還是讓人敲響了城牆上的戰鼓。趙興剛躺下不久,冷不丁聽到敵襲的鼓聲,猛地驚起:“不好,有人偷襲!”
他匆匆披了衣服就要去前面召集士兵,他踏出大門時感覺不對勁,本能朝後倒退,正好避開一枚暗器。明雨霽見一擊落空,正要再追,蘇行止從後趕來,低聲道:“你去前面殺其他人,這個交給我。”
明雨霽飛快看了他一眼,不放心他的傷口。蘇行止已拔刀和趙興纏鬥起來,道:“快走,望仙樓那邊瞞不了多久了。”
趙興剛醒,腦子還嗡嗡的,聽到他們的話才猛然驚醒。原來如此,原來所謂雍王大宴賓客隻是一個陷阱,雍王將均州所有高級官員聚集到望仙樓,這伙黑衣人潛入兵營刺殺中層將領。高層失聯,沒有資格赴宴的中層士官被殺,下面士兵群龍無首,失去戰鬥力,隻能任人宰割。而這時他們的同伙再打開城門,城外大軍就能長驅直入!
好精妙狠毒的計謀,隻需要殺幾個人,就能扭轉戰局。趙興倉惶擋住橫刀,對方不知是做什麼的,臂力很大,趙興撐得十分艱難。他盯著來人遮在黑布下的臉,試圖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出什麼:“你們究竟是誰?”
為什麼要偷襲均州,為什麼能讓雍王配合,為什麼知道他的住處,為什麼能無聲無息策劃這麼大規模的行動?
蘇行止未曾言語,他注意到趙興眼珠向左轉動,應當想要撤刀偷襲。他裝作中計,在趙興欺近的那一刻,左手抽出一柄匕首,毫不猶豫刺入趙興腹部,一擊斃命。
趙興直到死都死死盯著蘇行止,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死在誰的手上。蘇行止抽出匕首,仔細擦掉上面的血,嘆息著闔上他的眼睛:“我拿慣了農具,其實左手力氣更大。你我本無冤無仇,下輩子,切記遠離姓李的人,莫要摻和皇族的事。”
望仙樓裡,歌舞不休,舞臺上的鼓聲掩蓋了大部分不對勁的聲音。但有膽量摻和皇子奪嫡的也不全是酒囊飯袋,終究還是有人覺得外面的聲音不對勁,開窗一看,城門方向喊殺聲連天,軍營更是著起火來。賓客一怔,忽的反應過來:“不對,有敵襲!”
這句話如滴水落入了汪洋裡,霎間掀起層層漣漪,恐慌像長了腳一樣飛速蔓延。官員們半醉半醒地站起來,立刻就想離開,然而已經太晚了,李華章坐在上首,還是那副光風霽月、清貴高冷的模樣,他不緊不慢拍了三下手,舞臺上跳舞的異域舞者立刻轉了臉色,紛紛從舞臺下抽出武器,揮刀指向眾官員。
譙王醺醺然的酒意倏地醒了一半,他猛地抬頭,發現二樓譙王妃倒在桌上,不知死活,而一直像個花瓶一樣的明華裳已經不見了。他身體緊繃起來,佯裝鎮定道:“雍王,你這是做什麼?”
李華章回頭,竟然還對著譙王笑了笑,聲音依然那樣斯文有禮:“節目才到一半,勞煩譙王兄留在這裡看完。”
事到如今,譙王哪能不明白李華章想做什麼,站起身就想跑。然而他才剛行動,身後他從未正眼看過的倒酒女忽然從袖中拔出匕首,分毫不差抵在譙王喉口,距離他的血管隻差一根頭發絲的距離。譙王差點被嚇得膽裂,戰戰兢兢道:“雍王,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已經說了。”李華章從容起身,容色冷清如雪,“請諸位留在樓裡看節目。敢離開的人,殺。”
第199章 新雪
均州事變來得快去得也快,百姓隻知道十九那天,街上忽然傳來喊殺聲,城門方向火光連天。百姓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能慌忙關門閉戶,召集全家人守在一起。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嚇人,後面甚至有軍隊進來了,鎧甲和刀劍的碰撞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震得人心慌。
然而百姓預想的情況並未發生,沒有兵卒衝進他們家裡搶殺,也沒有流氓聚眾鬧事,外面聲音鬧了半夜,漸漸歇了。有人壯著膽子伸出頭看,發現均州最大的酒樓望仙樓被燒成火海,府衙外把守著全副武裝的兵卒,街頭巷尾多了一些生臉,詢問他們附近居民情況。
除了吵了一夜,讓他們無法睡覺外,似乎也沒有其他損失。
百姓好奇了一兩天,見沒有新鮮事發生,很快就忘了那一夜的事情,恢復到日常生活中。均州吆喝年貨的聲音又響亮起來,巷口飄起熟悉的蒸餅味道,百姓們忙著討價還價,沒人關心均州曾經的大人物們去哪裡了。
經過幾天的審訊、追捕,譙王被俘虜,參與造反的人員也全部被捉拿歸案。任遙昨天審問了一天,直到半夜才睡,眯了不到兩個時辰又起來檢查巡邏。她身心疲憊,走出府衙時沒有看路,不慎撞倒一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