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追著竹蜻蜓玩鬧,毫無防備撞在任遙身上,撲通一聲倒地。任遙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你沒事吧?”
小孩子抬頭,看到任遙冷冰冰的鎧甲,哇得被嚇哭。任遙愣住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試圖讓小孩停下:“你別哭了。”
一個穿著甲胄的羽林軍,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這副對比很快吸引來許多注意,來往行人對著任遙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任遙不擅長對待孩子,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撿起竹蜻蜓的翅膀,緩步走到小孩身邊,蹲身問:“這是你的嗎?”
小孩子看到來人長相俊美,眼眸溫柔,小心翼翼點頭。李華章笑了笑,將竹蜻蜓安好,放在小孩子手裡,溫聲說:“現在它可以繼續飛了,你去玩吧。”
明華裳也從後面走過來,將孩子抱起來,道:“這回玩的時候要看路,快去吧,新年安康。”
小孩子本來也沒摔疼,哭純粹是嚇得。他有了玩具,馬上就忘記了剛才的事情,他怯怯掃了李華章和明華裳一眼,接過竹蜻蜓,一骨碌跑了:“新年安康。”
小孩子一口氣跑出很遠,才敢回頭看他們。李華章笑著對他擺擺手,拉著明華裳起來,對任遙說道:“這些天忙著查抄文件、追捕逃犯,沒留意都要過年了。任將軍,新年安康。”
任遙怔了怔,不由問:“除夕已經過了?”
“沒有,今日就是。”李華章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譙王及從犯,就有勞你帶回長安了。”
任遙想到長安,臉色淡下來。她欲言又止,艱難開口:“對不起,我……”
“不用解釋。”李華章負著手,目光還是那樣清澈明亮,溫和從容,“你沒有做錯,不需要覺得對不起。我們是朋友,當然希望你過得好,隻要選擇出自你真心,無論你選什麼,我和二娘都理解你。”
“是啊。”明華裳道,“我和二兄,包括姐姐,蘇兄,謝兄,從未懷疑過你。”
李華章還是這樣君子風度,明華裳也是這樣善解人意,任遙相信他們確實沒有怪過她。然而正是因此,任遙心裡才更難受了。
雍王離京後,長安局勢大洗牌。神龍政變的功臣沒有一個得了善終,隻除了她。但任遙很清楚,她能上位,是因為其他人不屑於和韋後、安樂公主同伍。
韋皇後為了顯示自己的地位,刻意提拔了許多女官、女將軍,來證明女人也能治理天下,任遙就是這個撞到了風口的旗幟。謝濟川,蘇行止,哪一個不比她有才,但隻因為任遙是女子,就得到了破格的提拔和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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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她憎恨自己的女子身份,隻因為她是女兒身,哪怕練了一身本領也無法繼承侯府;然而現在,同樣因為她的女兒身,她得以青雲直上,出入宮闱。
但任遙一點都不覺得高興。她終於明白,祖母說得是對的,伴君如伴虎,風頭太甚,未必是好事。她每日看著韋皇後玩弄權術,賣官鬻爵,卻又不允許旁人忤逆,任遙無一刻不再煎熬,但為了平南侯府,又不得不笑臉相迎。
她不肯承認,但其實,李華章、明華裳幾人是她僅有的朋友。她不在意旁人罵她忘恩負義,唯獨不願意他們也這麼想。
她不想失去這幾個朋友。李華章越通情達理,任遙越覺得愧疚。
李華章看出來任遙的想法,嘆了聲,趁著四周無人,低聲道:“我明白你的處境。在那個位置,很多話不得不說,很多事不得不做,但隻要無愧於心,無須在乎身外虛名。我很慶幸你沒有受到影響,才能保護更多人。如果這次來的人不是你,要想阻止譙王,不知道還要枉死多少玄梟衛。”
李華章很理解任遙的做法,韋後要對均州動手是大勢,既然局勢不可逆轉,不如由她去出這個頭,至少能控制戰場的烈度,前線真發生什麼,也有轉圜餘地。
事實上,任遙也做到了。
明華裳也道:“是啊,那夜我們在望仙樓,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譙王了,多虧你帶兵來支援,才能解兵變於無形。這次來的人要不是你,我們還不敢實施這個計劃,譙王和劍南節度使勾結在一起,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你看現在多好,百姓張羅著過年,譙王府的動亂一點都沒有影響到民間,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
任遙感動,平生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恨自己嘴拙,她隻能用力對兩人拱手,道:“你們這兩個朋友,我任遙認一輩子。”
明華裳笑了,上前挽住任遙手臂,笑道:“我們剛才還說,看天色晚上又要下雪,路上不好走,不如你們去商州休整兩天,正好我們大家一起過年,你們等初二再走。任姐姐,怎麼樣?”
任遙原本還笑著,聽到這裡面露遲疑。李華章以為任遙怕和他走得太近,消息傳回韋後的耳朵裡,他補充道:“放心,隻是私宴,不會有其他人。問起來就說我不知譙王要造反,應邀來均州做客,差點淪為人質,多虧你及時趕到,這才救下我們。我們夫妻為感謝你救命之恩,設小宴為你送行,不會犯長安的忌諱的。”
任遙搖頭,欲言又止道:“我並不是怕人知道我與你們親近,隻是……罷了,早就過去的事,還在意什麼。好啊。”
任遙這一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明華裳莫名領會到,任遙不想和他們一起過年並不是怕韋後猜忌,而是不想面對江陵。
或許,是不敢面對。
明華裳既然邀請任遙,就不可能落下謝濟川和江陵,到時候大家坐在一個屋子裡,避無可避,對沒有放下的人來說,太尷尬了。
明華裳意會了卻裝作不知,笑道:“太好了,我們快走吧,趁現在出發,傍晚就能到商州。”
證據整理得差不多了,明華裳已陸續安排玄梟衛出城,現在均州城裡隻有李華章帶來的商州府兵,和任遙帶來的五百羽林軍。商州府兵要回家過年,自不必說,羽林軍要押送譙王等罪人回長安,正好也要路過商州,去一個安穩的地方休整兩天,大家都沒有異議。李華章整頓好隊伍,一聲令下,所有人一起往商州而去。
李華章猜得沒錯,下午天上果然飄起雪花,幸好已經離商州不遠。進入商州城後,營地早就接到李華章的傳信,食物和住所都準備好了。李華章知道士兵們連軸轉好幾天,早就疲憊不堪,他簡單清點人數後,就放本地府兵回家,安置外地士兵回營地休息。
等一切安頓好,天光已然昏暝。李華章邀請任遙和江陵去他們的府邸住,謝濟川、明雨霽、蘇行止明面上不該出現在商州,已經提前一步進入府衙,明華裳也提前回府安置客房,所以現在路上隻剩下李華章、任遙和江陵。任遙硬著頭皮和江陵走在一起,江陵也一路安安靜靜,李華章本來很從容,他們兩人這樣表現,連他都有些尷尬了。
李華章不由思念明華裳,如果她在就好了,有她在,任何心結都會消解於無形。他這樣想著邁入門檻,突然覺得不對勁,往後撤了一步。
門梁上不知何時裝了一桶雪,在他們進門時翻落,松軟晶瑩的雪粒潑下來,兜了下面人一頭。
李華章因為熟悉環境,及時退步,幸免於難,隻在衣袖上掉了些雪。李華章無奈地拍去雪粒,回頭,看到了同樣無奈的蘇行止。
蘇行止嘆息道:“我也不想的,但是二娘非要讓我來偷襲你們。”
明華裳藏在樹後,看到這一幕哈哈大笑,謝濟川遠遠站在回廊上,恨不得將“和我沒關系”這幾個字刻在臉上。明雨霽顯然有些尷尬,試著挽回:“你們沒事吧?”
江陵抹去臉上的雪,咬牙切齒道:“明華裳,我和你沒完!”
江陵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撸起袖子就朝明華裳衝去,明華裳一邊躲一邊用早就準備好的雪球回擊。江陵看到明華裳竟然準備了一桶雪球,氣得吐血:“你……你早回府這麼久,就在幹這些?”
是的,明華裳的快樂就是這樣簡單直白。
江陵接連被明華裳砸了好幾下,氣上心頭。他注意到明華裳一直繞著樹跑,他心生一計,趁明華裳不備,猛地朝樹幹踹了一腳。樹椏上的積雪被驚動,頓時如雪山崩裂般下墜,不光明華裳被蓋了一頭,連回廊上觀戰的明雨霽、謝濟川都被揚了一身雪。
謝濟川抬手,看到衣袖上的雪漬,磨了磨牙,已經在忍耐邊緣。蘇行止見明雨霽衣領裡都進了雪,忙走過來對江陵說:“你看準了再打,不要波及無辜。”
江陵可沒忘了剛剛就是蘇行止澆了他一頭雪,他從地上團起雪球,毫不客氣朝蘇行止扔去。明雨霽本來不想摻和這麼掉份的事,但看到江陵竟然攻擊蘇行止,忍無可忍打了回去。
李華章正心疼地幫明華裳擦頭發,突然雪球密集了起來,他們站在中央,免不得受到波及。李華章身上接連挨了好幾下,他知道始作俑者是故意失手的,默默忍了。明華裳早就看江陵不順眼了,她發現那廝還故意往李華章身上扔,憤怒道:“你完了,江陵!”
明華裳和江陵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而兩人都是倒數第一的有力競爭者,準頭都不好,沒一會,門庭裡碎雪亂飛,不知道誰在打誰,所有人都卷入這場亂戰中。
李華章站在回廊上,看著明華裳趁江陵和旁人對打時,從地上抓了一把雪往江陵脖子裡塞,江陵被冰的嘰哇亂叫,回頭追著明華裳就跑,明華裳忙往任遙的方向躲,任遙本能攻擊,漸漸和江陵打了起來,哪裡還記得路上的尷尬。另一邊,蘇行止護著明雨霽往清淨之地走,不欲摻和那群人的混戰,可是總會有雪球打歪到他們身上。
李華章輕輕笑了聲。他沒有看錯,她實在很擅長人情世故,總會以一些出其不意的方式,為身邊人排憂解難。
一個人站到李華章身邊,李華章沒有回頭,已經從呼吸聲判斷出來人。李華章眸中還帶著笑,他伸手接住一片雪,問:“你打過雪仗嗎?”
謝濟川默默看著他,懷疑李華章剛剛被砸壞了腦子。李華章不在意謝濟川的目光,自言自語道:“六歲之前我打過,所以我知道,打雪仗要用新雪,不疼,而堆雪人卻要用隔夜的雪,好攥。”
謝濟川靜了靜,試圖破解李華章在隱喻什麼:“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李華章回眸,很認真地說道,“我在和你分享打雪仗的經驗。”
這個回答著實讓謝濟川沉默了。他靜了會,道:“所以,你終究還是喜歡六歲前的生活?”
李華章搖頭,看著庭院中自在笑鬧的明華裳,慢慢道:“我更喜歡現在的生活。”
這一次謝濟川也安靜了。兩人默然看著下面幾人抱在一起玩雪,謝濟川低不可聞說:“於是你寧願將現成的功勞,全拱手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