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樓發生了什麼不為外人所知,城門為什麼那麼快就能打開、均州軍營為什麼沒有及時反應,李華章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在旁人看來,李華章是被譙王騙到均州的,多虧任遙及時趕到才救下他們夫妻。譙王交由任遙押走,參與造反的逆賊也是李華章提供信息後,由任遙帶兵追捕。李華章所做的事全都隱於水下,世人隻會看到奇跡般以少勝多、力挽狂瀾的平南侯任遙。
李華章望著庭中揚起的雪霧,淡道:“都是朋友,不必計較,何況這些虛名我不需要,但她需要。”
“呵。”謝濟川冷笑,“你當她是朋友,焉知來日她會不會為了功名利祿出賣你。”
李華章緩慢搖頭,聲音平靜而篤定:“她不會。”
謝濟川挑挑眉,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轉而問:“任遙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李華章不在意道,“裳裳請他們留下來過年,可能初二,可能初三,看任遙心情。”
“那你呢?”
李華章眉梢輕輕動了下,回頭看向謝濟川:“什麼意思?”
“現在是李重福,下一個就是你。”謝濟川攏著袖子站在廊庑下,嘈雜歡樂的打鬧聲就在眼前,他的聲音卻清冷疏離,似乎與所有熱鬧置身事外,“他們不仁,你為什麼還要固守君子之禮,被無用的道德束縛?譙王已經落網,你擔心的商州生靈塗炭不會出現了,趁現在趕快回長安,還來得及。”
李華章不置可否,反問道:“商州可能不會有戰亂,但是,劍南呢?別忘了,現在隻是李重福被俘,劍南節度使還好好的。他被我們使計欺騙,但遲早會反應過來,不解決劍南節度使,造反就不算真正根除。”
謝濟川挑眉,不可思議道:“但他可是節度使,手握劍南軍政大權,手下有三萬精兵,憑你一人如何與他抗衡?不如回長安,讓朝廷發詔書將他解職,朝廷的事,就該交由朝廷解決。”
“若他不肯聽朝廷的話呢?”李華章道,“他手握重兵,深踞劍南,我們不得不防備最壞的情況。如果他生出異心,不再聽朝廷號令,而是擁兵自立,屆時劍南動蕩,吐蕃趁機入侵大唐,才是真正生靈塗炭。真到了那一步,商州、均州就是長安的屏障,我更不能走。”
謝濟川道:“這隻是一種可能,並且是最壞的,未必會發生。”
“如果不做防備,就很可能會發生。到那時,一切都晚了。”
謝濟川定定看著他,問:“僅僅一個可能,比皇位還重要嗎?”
李華章望著半空飄舞的亂瓊碎玉,低聲道:“世界上總有些事,比爭權奪利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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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濟川看著李華章,良久後道:“你已經決定了?”
“是的。”李華章聲音輕而平靜,“據鎮國公說,我的名字是章懷太子起的,他隻看了我一眼,就讓鎮國公將我帶走。我未曾見過他,不知他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他隻是希望我做一個君子,從未指望我能爭皇位。若他能在謀反風波中全身而退,自然會把我接回來,皇位該由我的兄長繼承,輪不到我;若他都無法自保,我僅活著就已經不易,談何繼承大統?可能這就是命中注定,我和他,都不是當皇帝的料。”
謝濟川道:“那是因為武後篡唐,若不然,章懷太子定會成為一位賢君。”
“可是歷史沒有如果。”李華章道,“歷史選擇了則天皇帝,她亦創造了歷史。我確實是高宗皇帝現存最名正言順的孫子,但如今的大統是則天皇帝,而不再是高宗。則天皇帝兒子尚在,如何輪得到孫子?”
身邊很多人都和李華章說過,他是最正統的皇室血脈,高宗皇帝的長子長孫,但李華章自己清楚,他早就和皇位無緣了。
章懷太子再賢德也隻是太子,他生前沒能登上皇位,死去二十年後,皇位如何能輪到他的兒子?則天皇帝在位這麼多年,她死後,皇位該由她的太子繼承,而不是翻二十年前的老黃歷。
李顯是則天皇帝晚年親自承認的太子,相王也在宮中做了十來年皇儲,這兩人遠比空有名聲的章懷太子佔理。李顯駕崩,皇位該由李顯的兒子繼承,若李重茂被韋後害死,後面還有相王。除非李顯、相王的兒子全都死光了,才會輪到李華章。
這顯然不會是一件能自然發生的事情。大唐已經經歷了太多動亂了,從則天皇帝退位至今,短短兩年,已經發生了神龍政變、重俊政變、均州叛亂三場變故,兩個皇子、半數朝臣牽涉其中。如今民生動蕩,邊患嚴重,官場人人自危,則天皇帝在位期間,竟成了大唐最穩定的時候。朝廷急需休養生息,而不是陷入無窮無盡的皇族內鬥中。以謝家之能,或許能輔助他鬥倒其他人,但是,有必要嗎?
夠了,李家復國,絕不是為了給這片江山帶來動亂。他更想用有限的餘生,陪伴真心相愛的人,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謝濟川覺得十分諷刺,他父親犧牲仕途保下來的少主無心爭位,那謝家這二十年,算什麼?謝濟川停頓良久,短促地笑了聲:“所以,你試都不想試,就放棄了?”
“本就不該是我的東西,談何放棄?”李華章說,“這些年,感謝你們護我長大,也感謝你們一直籌謀,沒有忘記章懷太子。但是,所謂復興大業,隻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該醒了。”
其實謝濟川如何不知道呢,謝慎此生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錯誤估計了對手。他以為章懷太子的對手會是李顯、李旦兩位皇子,他有信心鬥倒這兩人,所以義無反顧救下東宮的幼主,萬萬沒有想到,他真正的對手是武後。武後登基後,所有事情都不一樣了,謝慎押上全副身家救李華章這一步棋,就顯得尤其臭。
然而事已至此,謝家能怎麼辦呢,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李華章在法統上遠不及相王有優勢,但爭一爭,未必不能改命。謝家願意迎難而上,李華章卻已經退出遊戲了。
謝濟川長長嘆了口氣,心裡竟然也沒有很意外。他看向李華章,目光中沒有臣對君的恭敬,也沒有這些年謝家耳提面命令他偽裝出來的親近,隻有平靜到漠然的審視,審視他名義上最好的朋友。
李華章不覺得冒犯,平靜地任由謝濟川打量。謝濟川看了好一會,道:“我一直相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但你是一個例外。在認識你之前,我不相信有人這麼傻,會在皇位和道義之間選擇後者。”
李華章笑了笑,輕聲道:“大唐如今最需要的是太平和安穩,我身份不正,若執意爭位,隻會將朝堂扯入無盡的內鬥中。這不是我所願,如果天下太平總要有人退步,那就我來吧。”
“但你怎麼知道,你主動退出,其他人會領情?”謝濟川說,“若你沒有掌握高位,你做的這些事隻是一廂情願。萬一下一任當權者荒唐而猜忌,你連自身都保全不了,談何天下太平?”
李華章正要說話,這時候他感覺到什麼,沒有躲開。一個雪團擦著他的衣擺而過,重重砸在欄杆上。李華章和謝濟川一起回頭,明華裳偷襲失敗還被當事人抓了個正著,十分尷尬,江陵渾身狼狽站在旁邊,嫌棄道:“這麼近都打不中,明華裳你行不行?”
明華裳惱怒:“你行你來!”
“我來就我來。”江陵上前,活動了活動肩膀,還真要扔。李華章悠悠然從旁邊折了節樹枝,擲到廊前松樹上。松柏終於不堪重負,抖落一層積雪,江陵被迷了眼睛,叫道:“等等,你竟然偷襲!誰在打我!”
李華章看著趁人之危的明華裳,十分無奈,但等江陵揉好眼睛,轉頭反攻時,李華章覺得他們鬧得太久了,徑直朝二人走去。越過謝濟川時,李華章低不可聞道:“以後,就拜託你了。”
謝濟川垂袖而立,看著前方比小孩子還鬧騰的明華裳、江陵,和有意拉偏架的李華章,心生疑惑。
他實在無法理解,韓頡當年編隊時,為什麼會把他們分在一個隊伍裡。
他看著像是和他們一個智商的?
這場打雪仗鬧劇最終以無人幸免收場,幾個出門在外都要被人稱長官的人因為玩雪渾身湿透,悻悻回屋換衣服。片刻後,眾人煥然一新,這時他們得知,雖然明華裳提前回府,但她為了準備雪球,沒來得及吩咐人做飯。等他們打完雪仗,廚房的人已經回家過年去了。
眾人:“……”
明雨霽隻能挽起袖子,親自上陣。她最看不慣什麼活都不幹、坐在桌前等吃的飯桶,於是毫不客氣使喚另外幾人。然而明雨霽發現,這幾個人非但什麼都不會,講究還很多,這個不吃那個忌口,最後明雨霽煩了,幹脆統一吃餃子,喜歡什麼餡自己調。
明雨霽這樣說,但拌餡這種技術活最後還是落到她頭上。她不止用暗器麻利,用菜刀也非常利索,案板被剁得砰砰直響,沒一會幾盆餡料就調好了。其他人要負責揉面、包餃子,江陵心想他可是羽林軍的人,天生神力英勇無比,當然該幹揉面這種力氣活。他揉了一會,面硬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最後被明雨霽忍無可忍趕去搓劑子,揉面還是交給了有經驗的蘇行止。
江陵心不甘情不願地加入另一伙,然而這裡的狀況也不容樂觀。明華裳、任遙是女子,手指靈巧,被分去包餃子,李華章和謝濟川負責擀皮。江陵本以為掉鏈子的會是任遙,然而任遙在明華裳手把手的示範下,竟然也能捏得像模像樣,反而是另外兩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通古博今,卻不會擀餃子皮。
明華裳和任遙隻能無奈等待,江陵左右看了看,說:“照這種速度,我應該能趕上明天的午飯。”
最後還是蘇行止看不過去,主動過來幫忙。李華章和謝濟川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待遇,兩人都覺得遇到了奇恥大辱。李華章暗暗觀察蘇行止的動作,終於能完整地擀出餃子皮,客客氣氣“請”蘇行止回去了。江陵無聊地揪劑子,看著謝濟川磕磕絆絆擀皮,逐漸和旁邊的李華章拉開差距,他稀奇道:“你也有不會的東西呀?”
謝濟川怎麼都無法把餃子皮擀圓,正自己和自己生氣,江陵這廝還火上澆油。謝濟川眯了眯眼,涼絲絲道:“今日之前我沒進過廚房,不會很正常。”
江陵嘖了聲:“可是,李華章也沒下過廚,但他就學會了。”
謝濟川面上還是薄涼淡然、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手指已經捏緊了。江陵絲毫沒察覺到危險,還在雷區反復橫跳:“明華裳,你見過李華章下廚嗎?他也是第一次擀餃子皮吧。”
明華裳記得往年鎮國公府都會在餃子裡包糖,誰吃到就寓意著接下來一年順遂無憂,運勢亨通。今年他們有七個人,該包七塊糖,明華裳惦記著找糖,聽到江陵的話回頭:“你說什麼?”
“以前李華章做過飯嗎?”
明華裳回想後搖頭:“我父親就是把我扔去廚房燒火,也不可能讓他下廚。哎,我要幹什麼來著?”
明華裳用手背敲腦殼,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原本要做什麼。李華章看到,默不作聲去隔間將準備好的糖拿出來,放在明華裳手邊。明華裳和江陵說了會話,低頭看到整整齊齊的糖塊,猛地拍手:“哦對,我要找糖!”
李華章回去繼續擀面皮,什麼話都沒說。這個插曲再小不過,很快就淹沒在明華裳和江陵的廢話中,但明雨霽和任遙都注意到了。
連謝濟川也無聲地瞥了眼糖塊。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事,對方卻能準確理解意思,並默默做好,這兩人沒有說一句恩愛的話,但已經足夠讓人窺見他們的日常生活。
心意相通,無需言語就能表達的愛意,其實比那些海誓山盟更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