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遙明白了,韋後這是暗示她誣陷李華章有意謀反,隻要成了,韋後就給平南侯府的女眷封诰命。任遙突然有一股怒火升騰而上,直竄到腦子裡,燒得她渾身滾燙,視線發紅。她看著面前悠然含笑,似乎篤定她會同意的韋後,幾乎忍不住自己的拳頭。
韋皇後當他們任家是什麼?平南侯的封號是祖父身中數十箭不肯退換來的,是父親、兄長血灑疆場保住的,他們任家的女人當然值得一品诰命,但一定是靠任家槍在戰場上光明正大贏來,而不是靠那些蠅營狗苟的小人行徑。
若她為了給祖母封诰命,就誣陷自己的朋友,祖母定會當場和她斷絕關系,怎麼可能會讓诰書進任家的門?任遙極力控制著表情,不至於御前失儀,冷淡回道:“臣沒看到雍王有不尋常的舉動。何況雍王夫妻克己奉公,體恤百姓,為商州做了許多善事,郡縣人人皆贊雍王賢德。太後內有新皇孝順,外有臣子分憂,江山穩固,無須多疑多慮。”
韋後臉色立刻沉下來,有些生氣了:“平南侯這是替雍王打抱不平?郡縣皆贊雍王賢德,那本宮就是那個不賢德的了?”
任遙垂眸,道:“臣沒有這個意思。”
“你分明就是有!”韋後霍得拂袖,大怒,“別忘了,平南侯府有今日的風光,都是誰給予的。要不是本宮,你一個女人,能領兵打仗,大權在握?”
“臣謝太後提拔,太後的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任遙梗著脖子,倔強道,“但有所為,有所不為。臣願意出生入死,捐軀報國,但決不能構陷君子,背叛朋友。”
韋後眯眼:“所以,你這是不肯了?”
任遙低頭,深深拱手:“並非臣不肯,而是這乃天怒人怨之荒唐事,臣不能做。雍王大公無私,德才兼備,是真正的君子,望太後收回成命,勿要寒了功臣良將的心。”
韋後冷冷笑了聲,居高臨下道:“好,好,你倒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那本宮成全你。即日起,收回平南侯府的賞賜、兵權,逐出羽林軍,全家流放劍南,戍守劍門關。”
任遙終於抬頭,看向韋後。韋後冷冰冰看著她,目光中帶著勝券在握的快意。
她知道任遙最在意什麼,所以故意用這種懲罰誅任遙的心。任遙想要的不過是撐起平南侯府的門庭,讓祖母能頤養天年,而韋後卻讓任家舉家流放,讓任老夫人一把年紀還不得安生。她以為用這種手段任遙就會屈服,沒想到任遙靜了一會,沉默地跪下叩首:“臣謝恩。”
任遙看著立政殿明可鑑人的金磚,心想原來機遇和陷阱到來的時候,看起來往往一樣。往日成就她的,亦可以毀了她。
她因神龍政變獲得權力,在重俊政變到來時,她再做出同樣的事情,卻是將自己推入深淵,越陷越深。
她隻是恨,苦苦追尋那麼久,最後竟然是自己親手將一切埋葬。
任遙進宮時還是炙手可熱的平南侯,出宮的時候就成了罪人。往日她總是提心吊膽,害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得罪了女官、太監,給平南侯府招致禍患。但現在,她看著內侍當著她的面竊竊私語、指指點點,隻覺得無比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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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這些窩囊氣,她實在受夠了。
任遙漠然出宮,徑直往平南侯府走去。奴婢們稟報侯爺回來了,任老夫人奇怪任遙進宮裡述職,怎麼回來的這樣早,她拄著拐杖,正要讓丫鬟扶她出去,任遙已大步走入暖閣,重重跪在她面前。
她跪下時撲通一聲,看著就痛,滿屋子丫鬟都露出詫異之色。任老夫人風風雨雨半輩子,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任遙,馬上就知道出事了。
任老夫人很沉得住氣,平靜地讓丫鬟們退下。等侍女們關門出去後,她才顫巍巍坐回原位,道:“怎麼了?”
任遙面對韋後時不怕,出宮面對太監的指指點點不怕,但回府看到祖母,忽然忍不住淚意。她覺得自己沒有臉哭,借著磕頭挪開眼睛,道:“祖母,我錯了,您打我吧。”
任老夫人看到親手養大的孫女眼睛紅成那樣,怎能不心疼。但她知道任遙好強,遂當沒看見她眼睛裡的淚花,還是沉著道:“好好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任遙不肯起來,頭用力磕在地上,說:“我錯了,您說得對,我不該執迷不悟,不該進入官場。或許按您說的,早早找個人家嫁了,至少不會禍害家裡。哪像現在,費盡心機,汲汲營營,最後一場空,還要連累您。”
任老夫人嘆息,她早就覺得任家和韋後走太近不是好事,然而為臣者,哪有拒絕的權力,如今這隻铡刀終於還是落下來了。
任老夫人道:“你先起來說。”
任遙不肯:“我做錯了事,累及家族,您不打我,我無顏面對您。”
任老夫人長嘆,伸手扶住任遙的胳膊,硬是將任遙拉起來。她的手已經十分老邁,上面血管交錯,宛如樹根,但手勁依然十分大,像老樹雖老,依然能在風雨中牢牢抓著土地。任遙拗不過,隻能順著祖母的力道直起身體。
“祖母……”
任遙預想中疾言厲色、劈頭蓋臉的責罵並沒有出現,相反,任老夫人眼中閃爍著愧疚,輕輕撫過任遙的頭發,說:“傻孩子,你沒錯,是我錯了。該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啊。”
任遙一驚:“祖母!”
任老夫人的淚忍不住落下來。祖孫兩人好強得一模一樣,她不讓任遙安慰,自己擦去了眼淚,說道:“遙兒,你做得很好,是我老糊塗了,百般阻撓著你。我依據我的經驗,知道女人好強會很辛苦,我不想讓你受苦,就想著讓你像其他女娘一樣隻操心胭脂水粉,安安穩穩嫁人挺好。可是,不讓你受苦,何嘗不是剝奪了你成材的可能。”
因為高空風大,就折斷她的翅膀,讓她一輩子做隻燕雀,還告訴她這樣的日子很好,不用去高空冒險,每天都有人喂米水。可是,親手將孫女關入籠中,讓她一輩子做金絲雀,真的是為她好嗎?
任老夫人夜深時常常驚醒,夢到任遙廢了槍法,嫁入夫家後被婆婆、妾室欺辱,卻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她醒來後往往驚懼不已,後半夜再也無法入睡。其實她很慶幸,她的孫女一直在反抗叛逆,沒有聽從她的安排,真做了一隻金絲雀。
任老夫人將任遙拉著坐到自己身邊,道:“你可知你父親為何給你取名任遙?”
任遙搖頭,任老夫人道:“當初你母親生下你時,本來給你擬瑤池的瑤。但你父親回信,說瑤雖為美玉,但易碎,不如改為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任家人當不懼風霜雨雪,百煉成鋼。你今年才二十一歲,人生的路剛剛開始,以後還長著呢。做錯了事不要怕,站起來,再往下走就是了。人隻要不服輸,無論什麼難關,總會渡過去的。”
任遙自出宮後一直緊繃著的心漸漸放松下來,任老夫人問她發生了什麼,任遙便將韋後對她說的話原封道來。任老夫人聽後怒目而視,道:“做得好。我們任家槍遇強則強,寧折不彎,學得是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之道,絕不會將槍尖對準功臣。若你敢對雍王不利,我才要將你逐出族譜。不就是得罪了太後,有什麼了不得,我老婆子還走得動道,一起去劍門關戍邊,我還覺得暢快呢。任遙,你記住,隻要人活著,沒什麼坎過不去;隻要行得端做得正,任家槍永遠不倒。”
任遙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垂首下拜:“祖母,孫女不孝,連累您了。”
任老夫人看著伏在自己身邊的孫女,她還像小時那樣,做錯了事自己硬扛著,無論怎麼都不和家裡人說,唯獨在任老夫人身邊會忍不住哭鼻子,一眨眼,任遙都長這麼大了,成了獨當一面的女將軍,比任老夫人預料的還要好。任老夫人露出笑意,輕輕撫過任遙頭頂,道:“遙兒,就像我以前和你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世上的事啊,都說不準。我早就覺得事先皇一家非長久之道,現在韋後清算你,總好過韋後的政敵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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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侯府一家被流放劍門關的消息傳出來後,震驚長安。江陵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想去找任遙,但是平南侯府已被朝廷查封,閉門謝客。他見不到任遙,隻能另想辦法。
江陵一回家就去找江安侯,想讓父親出面,保下任遙。但是江安侯都沒聽完他的話就不耐煩揮手,道:“流放的旨意是太後下的,她不知怎麼得罪了太後,我能有什麼辦法?”
江陵急道:“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爹,她這個人沒腦筋又脾氣犟,不可能做出什麼大奸大惡的事。你去找太平公主想想辦法,不能真讓她們一家去劍門關吶。”
江安侯面色淡淡,道:“太平殿下更不可能插手了。任遙曾是太後的親信,無論她們兩人為什麼鬧崩,但韋黨少一個人,對公主和相王是好事。這些年公主府頗受猜忌,殿下韜光養晦,處處避讓,好不容易保全到現在,為何要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折損羽翼?”
“不相幹的人?”江陵看著江安侯,不可置信,“您不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的關系,在您看來,我喜歡的女子,是不相幹的人?”
江安侯頓了頓,說道:“她拋頭露面,和韋黨有牽連,不是良配。就算她們家沒有這樁事,我也不可能同意你們兩個。待風頭過去,你和你母親的侄女見一面,差不多就成婚吧。你也收收心,別一天天吊兒郎當,不務正業,早日替江家傳宗接代才是正經事。”
江陵沉默了片刻,突然說:“爹,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麼,你都覺得我肯定辦不好,怎麼都不如二弟?”
江安侯眉毛微皺,不耐煩起來:“你渾說什麼?你二弟聰明上進,對你恭敬守禮,你做兄長的,就這麼說弟弟?”
“我知道二弟聰明、孝順、讀書好,父親更喜歡他,無可厚非。”江陵直視著江安侯,說道,“我也知道,繼母擔心我對二弟不利,所以故意不給我請夫子,隻讓人帶著我玩樂。我原來覺得這種生活沒什麼不好,反正江家家大業大,不需要我拼搏什麼,我就如你們的意,做一個遊手好闲的紈绔子弟。但現在,我不想再荒唐下去了。”
江安侯聽到他這般說妻子,眉毛豎起,正待生氣,江陵已一掀袍子跪了下去:“兒子不孝,知道不能因一己私情將家族拖下水,但兒子也做不到袖手旁觀,看心愛的人去邊關受苦。以後,兒子不能在父親身邊盡孝,望父親保重身體,若我五年內沒有回來,請父親將世子之位傳給二弟,以後,讓二弟繼承家業吧。”
說著,江陵重重叩首,三起三拜。江安侯被江陵的舉動震驚了,他緊緊皺著眉,怒道:“你個混賬,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
江陵站起身,心中無比清明。他說道:“我知道,我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他其實一直很羨慕李華章、謝濟川、任遙,他們的目標總是那樣清晰,行動力總是那樣強大,連明華裳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他一直不知道。前二十年,他聽從父親的安排,一直在做江安侯的兒子,但現在,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追逐的事情,他想做一回江陵。
江陵知道父親肯定會生氣,也知道他走後繼母肯定會添油加醋,但這一回,他不會再聽父親的話了。
江陵最後深深一拜,扭頭大步離開,義無反顧去追任遙。
他來了,他的大將軍,他的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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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長安的柳樹剛剛冒出綠芽,平南侯府舉家出京。任遙原來為了守住爵位,夙興夜寐,生怕做得一點不好,被族人指點,如今好了,任家其他人離得任遙遠遠的,再也不盯著平南侯這個香饽饽,生怕受到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