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遙在羽林軍時小心謹慎,雖然遭難沒有人出手相助,但也沒人上來踩一腳。她和祖母還算平穩地離開長安,但是出城後,有一個狗皮膏藥,怎麼都擺不脫。
中午休整時,任遙怕任老夫人坐得不舒服,小心扶著任老夫人走動:“祖母,您要喝水嗎?”
任老夫人搖搖頭,她朝後看了眼,說:“那個人還跟著呢?”
任遙有些尷尬,故作不在意道:“他要去益州遊玩,恰巧和我們走到一條路上了。明天他就走了,祖母你別管他。”
任老夫人掃了眼任遙,沒說話。任老夫人走完一圈,在石頭上坐下,任遙忙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幹糧擺飯。任老夫人敲了敲膝蓋,不動聲色道:“曬了一上午了,把那個小郎君叫過來一起吃飯吧。”
任遙一怔:“祖母……”
“別管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失了禮數。把人叫過來吧,劍南路險,多一個人多一份安全。”
任遙嘴唇翕動,看著殘雪微消的山路,到底沒再說什麼。沒一會,江陵過來了。他不再是從前那副富貴闲人的打扮,而是換了身低調的衣服,但臉上神情還是那麼歡快。他看到穩如泰山的任老夫人,有些緊張,規規矩矩問好:“平南侯老夫人安好,我是江陵。”
任老夫人淡淡點頭:“原來是江安侯的世子。江公子也走這條路?”
江陵嘿嘿笑了笑,撓頭道:“老夫人叫我江陵就好,我和家裡鬧翻了,如今不算世子了。”
任遙原來還沒什麼表情,聽到這裡她眼睛微眯,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陵:“你說什麼?”
江陵還是那副大咧咧的模樣,說:“當世子束手束腳,實在沒意思,我就和父親辭行,出來遊山玩水。至於父親到底把爵位給我還是給二弟,我懶得管了,先好好玩幾年再說。”
任遙聽到江陵竟然把世子拱手讓人,眼睛都瞪大了,幾乎下意識想敲他的頭:“你腦子在想什麼,你瘋了嗎?”
任老夫人咳了聲,任遙意識到還當著祖母的面,忙收回抬起一半的手。任老夫人淡淡道:“按理這是江安侯府的家事,老身不該管,但老身還是得提醒江公子一句,爵位不是小事,蜀道艱難,更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望江公子想清楚了再說。”
“我想清楚了。”江陵面上還是嬉皮笑臉,但眸光黑亮,認真道,“我想得再清楚不過。我去劍南是認真的,但人生在世,及時行樂,蜀道再難,遊山玩水一般走著,也就到了。”
任老夫人不露聲色打量江陵,看得出他長於富貴,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富貴公子哥那股天真樂觀,但人卻很真誠,一雙眼睛像小狗一樣清澈見底,藏不了任何心思。任老夫人最終沒再說了,道:“路也不是我們家開的,既然江公子也要去劍南,那就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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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眨眨眼,不知道這算什麼情況,下意識看向任遙求助。任遙冷著臉,道:“先吃飯吧。”
“哦。”江陵似懂非懂點頭,但他轉念一想,沒拒絕就是同意啊,他轉瞬快樂起來,自告奮勇道,“那邊有溪水,你們的水壺呢,都給我,我去打水!”
任老夫人原來覺得,這種嬌養長大的公子哥就是一時興起,跟兩天興致散了,自然就會回去了,怎麼會有人放著長安的世子日子不過,跑去邊關受罪呢?然而江陵卻始終跟了下來,沒喊過一聲苦,每天都快快活活的,路邊開了一朵花他都能嚷嚷半天。
漸漸的,任老夫人也習慣了隊伍裡有江陵存在。樹蔭轉濃,天氣漸漸湿熱了起來,劍門關也到了。
劍門關毗鄰邊陲,常年戰備,生活條件當然十分艱苦。任遙在長安是威風凜凜的羽林軍將軍,但在這裡,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校尉,一切事情都要親力親為。
他們趕到時,住的屋子甚至還在漏雨。任遙長這麼大,雖然練武辛苦,但生活上其實沒吃過什麼苦,更別說住這種茅草屋。江陵肯定更沒住過,但他表現得比任遙還適應良好。他住在任遙一家隔壁,剛來第一天就自告奮勇幫她們補屋頂,雖然差點把她們房頂踩塌。第二天一起來,他又歡歡快快找東西補牆,似乎面前隻是一場大型遊戲,沒什麼值得沮喪的。
任遙白日去劍門關巡邏,晚上回來打掃院子,修補房間,下廚做飯。江陵不在士兵名錄裡,但也厚著臉皮跟著他們一起巡邏,整日在劍閣險峻的山路上奔波,沒有一句怨言。
他們兩人一起爬山,一起練槍,一起看太陽升起,一起看劍崖墜月,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終南山,每日隻需要做好眼前的事,隻要付出就一定會有收獲,累卻充實。
幾個月過去,連任老夫人都對江陵改觀了。一天傍晚,任遙夜巡回來,替任老夫人鋪床。任老夫人看著她曬黑許多,卻也變得堅毅的側臉,突然說:“我原本覺得,江陵畢竟是江安侯的公子,齊大非偶。但這麼久看下來,他是個好孩子。”
任遙一怔,埋頭整理被角:“祖母,您說這些做什麼呢。”
任老夫人淡淡道:“我活了這麼多年,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那個孩子喜歡你,要不然,也不會一路從長安跟到劍門關。千金易得,真心難求,你年紀也不小了,難得遇到喜歡的人,終身大事,該定就定吧。”
任遙不知道祖母怎麼說起這種事,尷尬道:“哪有,我和他就是朋友,您說什麼呢。”
任老夫人冷笑一聲,說:“我老糊塗了,是朋友還是喜歡,分辨不出來?他喜歡你毋庸置疑,你對他也不是毫無感覺,要不就你那脾氣,能有耐心教人學任家槍?人生能遇到一個你喜歡,對方也碰巧喜歡你的人,已經是萬裡無一的幸運,你要珍惜。那孩子雖然沒心眼,但是真心愛你,無論他家裡人怎麼樣,他願意掏出心對你好,就夠了。趁我現在還主得了事,改日,把你們的親事定了吧。”
任遙無意捏緊了被角,這麼久過去,其實床鋪一點都沒變整齊。以前她一心證明自己不比男人差,為此不允許自己身上出現任何女子的東西,包括情感。但來劍門關這麼久,她走過深山,看過生死,親眼見證了戍邊將士的風霜雪雨。見識過真正的生活,她才明白她生在侯門,是多麼幸運。
女兒身如何,朝不保夕又如何,隻要太陽照常升起,沒什麼過不去。任遙也終於承認,曾經的她武藝雖強,但內心是怯弱的,所以極力排斥她覺得象徵弱的東西。等她內心變得強大自信,就會發現,愛漂亮衣服和堅強勇敢,從來都不矛盾。
她生而是女子,卻降生在將門,所以才成了今日的任遙。她原本不必排斥,她身上屬於女人的一部分。
任遙最終笑了,低聲說:“好呀。”
第201章 虛實
任遙和江陵照常去城牆巡邏,同伍的人不知怎麼得知他們要成婚的消息,一見到他們就笑道:“任校尉,江郎君,恭喜啊。”
任遙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江陵已拿出喜餅,笑呵呵塞給眾人:“多謝,等辦酒宴時,可都要過來捧場啊。”
喜餅用紅紙包好,上面寫著百年好合之類的吉祥話,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任遙有些驚訝地看著江陵,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準備了這些。
大清早就有彩頭拿,無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過來湊熱鬧,江陵來者不拒,隻要說恭喜的話,他都高高興興送喜餅。一包喜餅很快就發完了,任遙看著他空空如也的包裹,道:“我以為你放的是幹糧,原來是這些。你都發給別人,中午吃什麼?”
他們在劍門關巡邏,一走往往一天,所以任遙和江陵都養成了出門攜帶幹糧和水的習慣。任遙今早看到江陵背了一大包出來,還以為是他準備的吃食,沒想到是喜餅。
江陵將包袱收好,理所應當道:“不是還有你嗎?”
任遙挑眉,冷冷道:“我隻帶了我自己的。”
江陵嬉皮笑臉湊上來:“我不信。你肯定帶了我的。”
任遙為防萬一,每次出門任何東西都帶兩個人的份,隻是一直沒用上,她也從未提過。可是江陵知道她身邊永遠留有他的位置,所以才敢肆無忌憚。
任遙沒好氣白他一眼,背著包裹朝前走去。江陵嬉笑著追過來:“辛苦娘子了,我來拿!”
“滾,誰是你娘子?”
“我錯了我錯了,辛苦長官了,那更該我來拿了。”
兩人打打鬧鬧間,江陵看到將軍過來了,忙招手:“周將軍,我們要成婚了!這段時間多謝將軍照顧任遙,這是她特意給您留的喜餅。”
任遙又羞又惱地瞪江陵,怎麼就成了她的喜餅?江陵示意任遙別說話,笑嘻嘻將喜餅塞給周將軍。到底是喜事,周將軍沒有拒絕,接過來後臉色不由和緩了些:“你們要辦喜宴了?”
任遙還沒說話,江陵已嘴快道:“時間還沒定,這幾個月承蒙將軍照顧,我們還想請將軍為我們主婚呢。”
周將軍也知道這兩人是長安來的,不知得罪了什麼人才被發配到這種地方,要不然,他根本不夠格做這兩人的長官。但任遙和江陵沒有任何不滿,對著他一口一個將軍,十分恭敬,巡邏練武時也絲毫沒有長安貴族子弟的嬌氣,事事搶著來。
周將軍原本覺得他們是不是想盡快調走,所以有意表現,但他冷眼旁觀了一陣子,這兩人認認真真執勤,下了值就回家做飯、布置房間,像是要扎根於此,完全看不出將就的樣子。
漸漸的,周將軍也真心把他們當自己人。江陵對任遙的心意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現在兩人終於要成婚了,周將軍也替他們高興。如果在長安,有資格為他們主婚的恐怕至少得是公侯,現在他們來請他,可見是真心把他當長官。
要是放在以前,周將軍就應了,但現在,周將軍嘆息了聲,說:“我剛接到長安的信,皇帝已禪位給相王,復封溫王。朝廷正值緊要關頭,劍門關乃邊關重地,不能出岔子,我身為主將不得玩忽職守,你們的喜酒,恐怕我沒福氣喝了。”
任遙和江陵對視,都覺得震驚。江陵馬上收起笑意,任遙沉著臉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邸報上寫著三月初一,隻不過劍門關路途遙遠,路上耽誤了兩個月,這才到了現在。”
任遙忙問:“溫王禪位給相王,那韋太後呢?”
周將軍攤手,無可奈何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