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法沒落,一陣寒氣朝他掠來,小兵幾乎以為是幼時姐姐拿雞毛掸子打他時揮出來的風,但是這次雞毛掸子沒有落下來,因為他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倒。他重重摔到地上,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隻能呆滯地看著任校尉揮舞著幾乎和她等身的長槍,槍尖帶出來的風將夜空抽得呼呼直響,她抡著槍轉了半圈,槍尖猛地一轉,剛才那隻箭以穿山裂石之勢,返回樓下。
噗嗤一聲,一聲慘叫從黑暗中響起,隨即噗通墜地。江陵衝上城樓,拉著小兵站起來,問:“你沒事吧?”
小兵下意識搖搖頭,這才反應過來,方才,他好像被任校尉救了。
任校尉看著清清秀秀,除了黑了些,和尋常女子沒什麼區別,但舞起槍來,竟然這般厲害。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城下的人意識到偷襲暴露,也不再偽裝,呼喊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衝上來。任遙冷冷注視著牆下,說:“有敵襲,點火,擂戰鼓。”
原劍南節度使穆雲平在巡視回城的路上被刺殺的消息傳出來,西南哗然,穆雲平的舊部們相互猜忌,各自為營,曾經鐵板一塊的劍南很快分裂成碎片。雍王聯兵隴右節度使,招降和圍城雙管齊下,沒一個月,穆雲平麾下舊部接連投降,劍南道的城池和兵力重新回到朝廷管制下。
等劍南道各地的烽火平息,書信能正常通傳後,眾人才知道,一個月前,吐蕃趁劍南道大亂,率夜偷襲劍門關。劍門關在沒有援兵、沒有支援的情況下,獨自撐了一個月。
平南侯任遙以一杆長槍殺敵無數,吐蕃士兵組織了數十次衝鋒,均未能踏入劍門關一步。戰況最慘烈的一天,劍閣外的三十裡長廊上屍體壘著屍體,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壁立千仞,天開一線,連石頭縫都浸染著紅。任遙最初守在劍山中斷處,後面且戰且退,但哪怕退到劍閣城門,她都沒讓一個吐蕃士兵衝破防線,偶有漏網之魚,均被後面的士兵補刀殺死。
江陵就是她身後,最可靠的戰友。衝鋒時為她掩護,撤退時為她補刀,無論進退,從不分離。
劍門關的戰況再一次震驚朝野,有些老人漸漸想起來,第一任平南侯就是守城時身中百箭不肯退而聞名,時隔多年,任家槍的名聲再一次在戰場上打響,哪怕沒學過槍法的人也知道了,任家槍進其銳,退其速,不動如山,動如雷震,走的是寧折不彎、遇強則強的路子。
這一次,平南侯變成了老平南侯的孫女,任遙。
如此剛猛的槍法,竟然是一個女子所使,一時朝野紛紛稱頌任遙忠義,不墜其祖之名。這時候長安也終於騰出空來,皇帝公布穆雲平和譙王勾結造反的證據,順勢解除穆雲平親故的軍職,大封劍南關一戰的功臣。此時正值劍南權力空虛,任遙的軍銜飛快提升,隱有接手穆雲平勢力的趨勢。
任遙接到聖旨後,帶著祖母從劍門關奔赴益州。聖旨來得急,她來不及好好和戰友告別,匆匆踏上徵程。走出劍閣隘口時,她不由回頭,看向後方絕崖斷壁,雄關劍門。
短短半年,從被發配邊關的罪臣,到俠肝義膽的功臣,人生之際遇,何其荒謬。
祖母說得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無須在意一時之得失,她隻需要永遠做好任遙,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再爬起來。
“任遙。”江陵扶著任老夫人登車,在前方衝她揮手,“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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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遙挽了個槍花,像再熟悉不過的老朋友一般,將槍掛在腰後,快步追上來:“來了。”
她步履輕快,向著她的親人和伴侶奔去,無畏扎向莫測的前程。
·
六月,劍南之亂基本平定。這半年中,長安忙於皇位交替,剪除韋後、安樂公主殘餘勢力,無暇管理外州,全靠有李華章牽制,劍南才沒有出大亂。
等朝廷終於騰出手,有時間關注劍南節度使的問題,劍南局勢已經基本穩定。皇帝看著密密麻麻的戰報,長嘆道:“二郎是個好孩子,要不是有他,譙王之亂,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百姓。這些年他在外辛苦了,快召他回來吧,我這個叔叔在長安裡享清福,倒讓小輩在外奔波,哪有這種事?長安有的是用人之處,他回來,也好替三郎分擔些事。”
朝廷的召令很快送達商州,既然皇帝有命,李華章也不好怠慢,他將劍南善後事宜交代好,就和明華裳一起啟程,回京。
趕路非常熬人,李華章不想明華裳太累,打算先回府休整一夜,等第二天再進宮面聖。所以他們入京十分低調,誰都沒有驚動,車隊進入長夏門後,靜悄悄往雍王府駛去。
然而,他們還是低估了長安消息靈通的程度。兩人中午到府,才下午未時,門房就報有貴客拜訪。
李華章本來不想理會,明華裳勸道:“她畢竟是你的姑姑,拒之門外不合適,見吧。”
李華章見她臉色蒼白卻還為他著想,無奈道:“好吧。我去見她就行,你不想會客的話,就不用出來了。”
明華裳眼眸微動,他怎麼知道她不想見太平公主?明華裳看向李華章,哪怕剛趕路回來,他依然膚色雪白,不染纖塵,身姿颀長挺拔,一條玉帶將霽青色圓領袍束起,端的是靜水沉玉,回風流雪。
他也正在看她,眼眸靜澹如湖,裡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神採,明華裳沒有再深究,笑著道:“好呀。”
李華章換了衣服到前廳,太平公主已喝了半盞茶。以太平公主如今的權勢,很少有人敢讓她等了,但太平公主沒有絲毫不耐,她看到李華章進來,笑著起身迎上來:“二郎,你回來了。快讓姑母看看,似乎又瘦了,這些日子,你在外面受苦了吧。”
李華章避開太平公主的手,規規矩矩行禮:“拜見姑母。服從朝廷調令,沒什麼辛苦的。”
太平公主的手落空,怔了下,不動聲色地收回來,笑道:“你這個孩子,還是這樣守禮,自家人,哪需要這樣生分。”
“不敢當。”李華章依然疏離冷淡,道,“姑母請坐。”
太平公主笑了笑,施施然回到座位。等兩人做好後,太平公主拿起茶盞,修長的指甲拂過水面,不經意道:“二郎,你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
李華章道:“沒什麼打算,一切都聽朝廷安排。”
太平公主笑了:“你這孩子,朝廷還不是人安排的。要我說,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外州哪比得上長安。上次韋後將你調到商州的時候,我就很不高興,隻是三兄糊塗,一昧偏信他那妻子、女兒,後來果然被這兩人害死了吧?經歷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權力啊,還是要掌握在信得過的人手中,萬一出什麼事,不必求人。”
李華章靜了靜,不再陪太平公主做無意義的戲,直截了當問道:“姑母,您到底想說什麼,直說了吧。我妻子身體不舒服,我想早點回去陪她。”
太平公主的笑容微微一滯,李華章還是這種性格,直來直往,不通人情。她垂眸笑了笑,索性也不浪費時間了,悠悠道:“我還是那句話,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呢?莫非,真的一輩子當個出生入死,替朝廷排憂解難的藩王?”
李華章挑挑眉,反問道:“有何不好?”
太平公主抬眸,眼中的光精明尖銳,道:“你當真甘心嗎?你的才能不下於任何人,為什麼要低人一頭,一輩子聽人號令?你的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帝,父親是太子,兩個叔父皆臨朝稱帝,你就沒想過,你也可以君臨天下嗎?”
李華章靜靜注視著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以為他心動了,再接再勵道:“你放心,我會幫你。要是我沒猜錯,玄梟衛應該在你手裡吧?我原本以為母親死了,虎符失蹤了,玄梟衛勢必要成為一灘散沙,我正好收為己用,沒想到玄梟衛雖然低調,但其中自有秩序,那是我便猜到虎符易主了。母親的心腹連我也不甚清楚,我一直在找幕後之人是誰,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你。”
太平公主輕笑一聲,自嘲道:“母親竟然如此信任你,枉我自信了這麼多年,覺得母親最倚重我。興許這就是緣法,玄梟衛是我建立的,現在卻在你手裡,看來上天注定我們要合作。母親將玄梟衛留給你,說明她視你為繼承人,我們應當聯合起來,奪回帝位,方不負母親的期待啊。”
太平公主說著激動起來,眼睛中光芒灼亮,野心勃勃,熱烈幾乎化為實體,教人無法直視。李華章收斂視線,嘲諷地笑了聲。
何其熟悉的情形,景龍元年在上陽宮時,則天皇帝也和他說過類似的話。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她們都不是真心認可他,而是想利用他。
則天女皇想利用他復闢,而現在,太平公主想利用他鬥倒太子。一個沒有繼承權力,卻擁有一個美譽天下的父親,被全朝高高捧起的前太子遺脈,是一個多麼趁手的工具。
李華章忽然覺得無比厭倦。曾經他看史書時,覺得那些不顧天下存亡、隻知道爭權奪利的當權者是個人品行不好,學識不夠豐厚,或者身邊沒有諍臣,現在他明白了,無關品德怎麼樣,當那個人登上皇位,就會被異化成權力怪獸。
他親眼看到他的祖母、叔叔踏上這條路,現在,輪到他的姑母了。
耳邊太平公主還在喋喋不休,她越說越激動,抓住李華章的手臂道:“這次你在劍南立了大功,正是最好的機會。明日我隨你一起去宮裡見皇兄,別的話你不用多說,我來幫你請封……”
李華章打斷太平公主的話,說:“姑母,不必了。解決劍南節度使是許多人通力合作,遠非我一人之功。如果沒有謝濟川在長安替我說話,及時為我送去調兵聖旨,如果沒有任遙和江陵在劍南關擋住外敵,沒有隴右節度使傾力相助,沒有我的妻子為我掃除後顧之憂,劍南之患,都不會是現在的局面。穆雲平和譙王沒造成大禍是萬幸,但是,這樣的幸運不會每一次都青睞大唐。說到底,要不是譙王勾結外臣,穆雲平不會參與皇子奪嫡,後面也不會被逼得不得不造反。這次之禍俱是李家人引起,李家愧對蒼生,我哪還有臉面要求朝廷封賞?”
太平公主挑眉,沒法理解李華章:“這不是沒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嗎,你何必內疚?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連請功都不積極的,放心,有我在,斷不會讓人搶了你的功勞。
太平公主話中的別人,基本可以特指太子了。李華章再無耐心,寒著臉說道:“姑母的好意,恕我無福消受。太子雖然年輕,但心有韜略,處事有章,會是一個很好的君王。我此生唯願與妻子廝守一生,不想為無關之人、無用之事浪費光明。等明日,我會和聖人請命,遠赴幽州。我的妻子還在不舒服,就不多留姑母了,姑母請。”
太平公主怒氣衝衝走了,明華裳在後院聽到前廳發生的事,靜了靜,對李華章道:“你說話也太不中聽了,她畢竟是你的姑母。”
“那又如何。”李華章伸手探了探明華裳額頭,確定沒燒起來才放下心,為她端來解暑的湯藥,“我說過,若有人對你不利,我必與他不死不休。她曾想過暗殺你來保我,她這般踐踏我所愛,我為何還要與她維持親戚顏面?”
明華裳怔了怔,仔細看向李華章,幾乎以為他知道了她曾做過一個預知夢。但又覺得不應當,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李華章怎麼會知道呢?
明華裳心裡想著事,不留神灌了一大口湯藥,差點吐出來。她一邊就著李華章的手喝水,一邊說:“我這不是沒事嗎?太平殿下權傾朝野,你得罪了她,絕不是好事。”
李華章輕輕拂去她鬢邊湿發,目光悠遠,像在慶幸又像在害怕:“幸好你沒事。有些時候我做夢,常常覺得,我曾失去過你一次。”
明華裳眉心狠狠跳了跳,繼續埋頭喝藥,當沒聽到李華章的話。幸而李華章也沒有深入,繼續耐心喂她喝藥。
好不容易喝完一碗藥,明華裳攤在榻上,正裝病和李華章談判,要求吃一大碗冰沙,突然又有下人來報,說東宮有客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