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妤姐姐,你做得真好。」
她湊近了低聲道。
「我姐姐說,天下女子除了你,再沒人有這般的氣魄!」
我抿了抿唇。
「我並不是個好榜樣,天下女子可莫要學我。」
如顏目光灼灼。
「那是天下女子都沒想過,女子還能這般活!」
如顏說罷便紅了眼眶。
「我父親兄長為顧氏一族打下江山又如何?」
「官家娶我姐姐做皇後,也與她繾綣多年,到最後不還是左一個貴妃,右一個昭儀的。」
「姐姐當了皇後又如何,還不是如履薄冰,整日在虎狼窩裡鬥!」
如顏的眼淚沾湿了衣襟,我便替她擦去眼淚,哄著她。
「我們姐妹好些時日不見,怎的一見面就哭得跟個小花貓似的?」
「我是替姐姐們委屈!」
我淺淺一笑。
「明顏姐姐是皇後,自有她的職責所在。至於我……我不委屈,不過妹妹既為我傷了心,我就勉為其難,為妹妹接些金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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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將撲流螢的團扇,伸到她臉頰下給她接著淚珠。
如顏這才「撲哧」一聲笑了。
「滿盛京就數姐姐最壞,從小到大貫會笑我。」
見她臉上恢復了些神色,我心裡才松乏些。
我們身旁不遠處,晏挺之為尹清月題了一首小詞,引來眾人的羨慕稱贊。
如顏面色譏诮。
「姐姐,我聽聞宴挺之隻給了尹清月媵妾的名分,她倒也肯。」
我微微勾唇。
「人貴自重,她若不明白這個道理,旁人也無可奈何。」
我看向樹上掛著的紙箋,尋今日芙蓉宴的謎題——是曲牌名《九張機》。
9
尹清月走累了,晏挺之與晏母一同陪她在德風亭裡納涼。
這些時日,朝中勢力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宗家東山再起,晏挺之在官場上處處掣肘,很不好過。
晏挺之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宗姝妤身上。
她依舊灼灼風華,燦若驕陽,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晏郎,你在看什麼?」
晏挺之抿了口茶。
「沒什麼,一會兒我們要不要去看看芙蓉宴的謎題?」
「晏郎是堂堂進士,我隻略識得幾個字罷了,看賬本倒還可以,吟詩弄賦,倒是勉強我了。」
晏挺之臉上未免有些失落之意,尹清月隻得為他斟茶。
她輕顰淺笑,抬頭一望,竟看到十二王爺向宗姝妤走去。
尹清月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位十二王爺誰人不識?
俊逸出塵,闲雲野鶴,不問朝政。
因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弟,倒被賜予了最尊貴的親王爵位,在南臨享有最豐饒的封地。
這些年,多少公孫王侯家的女子都思慕王爺,想和南臨王府聯姻,王爺都拒絕了。
難道……
不可能,她宗姝妤再高貴,也是和離之女,廢棄之身!
她與挺之和離,這輩子就算是完了,難道還能去做王爺的側妃?
真是痴心妄想!
在場的所有王公貴族,達官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爺與宗姝妤身上。
連官家和皇後都忍不住向他們側目,氣氛已很不尋常。
晏母臉色陰沉地坐在德風亭裡,怒目看向曾經的兒媳。
「不知羞恥!」
晏母不像宗家主母王氏,出身鎮國公府,憑著一個好娘家,連狀元郎出身的宰相竟就這一個妻子,從不納妾。
晏父算得上不喜女色,可後院裡也有兩個姨娘,這些年讓她受了不少氣。
她更看不慣王氏的女兒嫁到晏府,那相府千金、金尊玉貴的做派。
讓她全然立不起這婆母的款兒。
晏母原想趁兒媳三年未生育,宗府式微,給她個下馬威。
沒想到,這到手的金鳳凰,竟這麼飛了。
換了個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尹清月一入府,晏父便丟了宰相之位,未免讓人覺得晦氣。
尹清月見晏母臉色不好,馬上給她倒了杯茶。
「夫人,您別生氣。」
「姐姐若是顧念宗府與晏府的臉面,斷不會做出任何辱滅門風之事的。」
晏母掃了一眼尹清月,尹清月便不敢再說話。
另一側,王爺的十三弟北靖王顧蘭亭借了一步與他說話。
「皇兄,這宗家大小姐縱有千好萬好,卻是出了名的善妒!」
「她可是夫君納個小妾,二話不說就要和離的主兒。」
「若天下女子個個都如她那般,我們男子還有安身立命之地嗎?」
「皇兄,你可萬萬要想清楚了!不可錯付深情!」
王爺忍俊不禁。
「蘭亭,我若說,我最愛的就是她這副性子呢?」
顧蘭亭怔了一怔,眼中滿是不解。
「這世道原本就對女子不公。」
「男子不能明知自己在這世道之中佔盡了便宜,還要讓女子笑著承恩吧?」
「那天她浩浩蕩蕩離了晏家。」
「賭上自己全部身家性命,也要為天下女子辯一個理,爭一口氣的決絕,實在令我欽佩。」
王爺坦然地一笑。
「我亦是好賭之人,這一生,我陪她一起。」
10
芙蓉宴的人越來越多,我摘下了紙箋,提筆寫下詩詞。
「一張機。」
「朝起梳妝試春衣,雪廬蕭瑟心緒悽。花如雨落,悠悠琴笛,不敢問歸期。」
王爺不徐不疾地站在我身側,執筆寫下一句。
「二張機。」
「滄海桑田心如一,洛神女臨洛水溪。觀影自照,紛紛海棠,餘韻勝往昔。」
此時此刻,官家與皇後也笑著湊到了我們寫詩的地方。
我繼續落筆。
「三張機。」
「娥皇女英未敢依。宋玉東牆未敢期。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誰人配白衣。」
王爺看向我的眼裡盡是溫柔。
「四張機。」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窮無極。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白首不相離。」
……
如顏站在晏挺之身側,笑著問他:
「晏大人,你說王爺和姝妤姐姐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晏挺之淡笑了聲,低聲道:
「王爺怕是痴心妄想,姝妤再怎麼落魄,也斷不會為人妾室!」
晏挺之暗暗握緊了自己在袖中的手。
他何嘗不是在賭?
賭姝妤切切實實認清了現實,才會想起他的好。
她最後總會知道,做晏夫人於她,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此時,王爺此時向官家皇後請旨。
「皇兄皇嫂,蘭舟一生寄情山水,從無定性,如今別無所求,心中唯有一女子,視若珍寶……」
宗家與晏家、滿盛京的公侯王孫、高門主母、千金小姐、無數雙眼睛都緊緊地盯著我與王爺。
「難道她宗姝妤要給王爺做側妃?」
「側妃已經不錯了,養在閨閣中未出嫁的女子才如珠如寶,她是什麼?」
「宗姝妤才貌雙全又如何?和離再嫁,殘破之身,難不成還想為人正室?」
「要是我啊,就出家當姑子去,又不是沒了男子不能活,倒也不至於白白成了滿盛京的笑話。」
我笑了笑,對周圍一切聲音都置若罔聞。
隻聽蘭舟道:
「希望皇兄將宗宰相千金宗姝妤賜予我做——臨南王妃。」
此言擲地有聲。
芙蓉宴上,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晏挺之臉色蒼白,恍然間像失了魂魄。
尹清月在他身旁已經站不住了,她緊緊地捂住了肚子,身體禁不住後仰。
晏母氣憤地看向我與王爺,拂袖而去。
如顏妹妹眼中含淚,擊節稱贊。
官家笑了笑,看向皇後。
「皇後以為如何?」
「臣妾以為,王爺鍾情姝妤妹妹多年,痴心不改,令人動容。」
「王爺與姝妤妹妹才學家世,性情容貌,無一不配,乃佳偶天成。」
「請官家成全這段金玉良緣。」
官家笑了笑。
「那朕就依皇後之言!下月初一,宗相嫁女,南臨王娶親,必要辦得風風光光,朕與皇後定要和皇弟、弟妹討一杯喜酒喝。」
我與蘭舟向官家皇後謝恩。
天空中剛好有一對大雁成雙飛過,夕陽像鍍上了一層細碎的金箔,絢爛無比。
從今往後。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
11
宗府海棠西院內廳,如顏,還有一眾宗府小輩女眷們商量著新嫁衣的繡樣。
忠伯從外院進來,在一旁揣著雙手,一臉為難。
「什麼事?」
「小姐,晏大人還是不肯走,外面下著那麼大雨……」
如顏氣得臉通紅,她狠狠拍了下桌子。
「官家都給姐姐賜婚了,他怎麼還有臉糾纏姐姐?忠伯,你告訴晏挺之,他要是再賴在宗府門前不走,我就讓護國將軍府的府兵打斷他的腿!看他還敢不敢造次!」
忠伯忙搖著頭:「哎喲,二小姐,這可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我看向雨玲:「給姐妹們拿些荔枝蜜,至於如顏嘛……」
我用扇子給她扇了扇風:「還是蜜瓜冰酪最得宜,能降一降火氣。」
如顏這才回過味來,追著我。
「好啊,姐姐,我是替你說話,你竟這般笑話我!」
我笑得直不起身,不再躲她。
丫鬟們陸陸續續上了甜品冰點,我把女眷們都安頓好,看向忠伯。
「讓他去西院茶室等我吧。」
我走過內廊,細聽窗外雨聲潺潺,空氣裡都是潮湿的氣味。
再見到晏挺之時,不覺一驚,不過三五日的工夫,他消瘦了許多,人愈發清雋了。
遙想當初,我何嘗不是被這副好皮囊迷了心?
他讓小廝把我留在晏府的藏物,一件件拿了出來,竹簡、甲骨、玉器……無一不承載著我們彼此的似水流年。
「你走時……隻帶走了自己來時的嫁妝,這些東西原本也有你的一半,你挑自己喜歡的,留下吧。」
「晏大人,你帶來的所有東西,我一件都不會留。」
晏挺之眼底微微見紅,他正襟危坐,似有千言萬語,卻都如鲠在喉。
「姝妤,你竟要絕情至此嗎?就連一個念想……都不肯留?」
我平靜地看向晏挺之。
「我若思慕一男子,便滿心滿眼都是他一人,心裡再無其餘縫隙留給他人。」
「如今我心中唯有蘭舟一人……」
我雙手扣上了面前精致的漆木盒子,推向晏挺之。
「斷不會再留戀從前半分。」
說罷, 我便起身。
一回眸便看見顧蘭舟長身玉立站在茶室後面,眸光清幽, 微微勾唇看向我。
我面上一熱,剜了他一眼, 又看向忠伯。
「怎的不知通傳?」
忠伯被我噎住了:「小姐, 是王爺說……」
「這宗府西院究竟是王爺做主, 還是我做主?」
忠伯低頭不再說話,我平了平心,提醒他:「好生送晏大人和王爺出府。」
說罷便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王爺往前追了兩步,又回頭看向忠伯殷勤囑咐道:
「好生送晏大人出府。」
12
十月初一,我從相府出嫁, 長寧街上綿延十裡紅妝, 萬人空巷。
人人都說宗家大小姐命格極好, 是天生的王妃命。
我卻更擔心,我那數十箱的甲骨、青銅器、竹簡經不經得起這三番四次的折騰。
我大婚當日, 尹清月生了個兒子,求仁得仁, 如願被抬為了平妻。
隻是晏挺之早已回到洛陽,沒有陪在她身邊。
晏挺之在洛陽又找了個秀才的女兒,聽說文墨皆通,長得與我有幾分神似。
尹清月未出月子,便聽說了那女子懷孕的消息。
說是別無所求, 隻求腹中晏家血脈能入族譜。
尹清月自那之後,容顏憔悴得十分厲害。
這晏家主母之位, 也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好做。
母親把忠伯給了我,入王府一並幫我打理府中事。
得益於忠伯事必躬親,讓我有了大把的時間作詞, 收錄、記載我手中的珍貴藏品。
三年之中, 我出了《詠棠詞》《玉漱詞》《寧安詞》三冊詞集。
宗姝妤的名字, 亦赫赫立在大梁群星閃耀的詞人之中。
蘭舟親手為我在王府裡種下了數百棵海棠,說希望我心中的詩情永不褪色。
二十二歲那年,我生下了我們唯一的女兒昭華。
昭華滿月宴時, 官家封她為永嘉郡主。
蘭舟親自教女兒讀書認字, 倒是讓我有空闲躲懶, 時常與姐妹們相聚。
昭華七歲時, 蘭舟送給了女兒一匹神氣活現的小馬駒, 親手為她做了一張弓,教她騎馬射箭。
我則把自己收藏的文物都做成教材, 教她認甲骨、識青銅、辨竹簡。
《女訓》《女誡》這樣的書籍、蘭舟視之為洪水猛獸,一概不讓女兒碰。
夏日涼夜, 我與蘭舟一同在院子裡消暑, 片片海棠飛落在我們身上。
我們眼前擺著諸多史記經典、文學著作,我與他已賭了十題,勝負平分秋色。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
「莊子, 逍遙遊, 第十七頁,第三行。」
未等他翻書檢驗,我便自顧自拿起了茶盞喝了口煎茶, 滿口茶香。
蘭舟笑著將我攬入懷中。
「姝妤,終究是你贏了。」
我笑了笑。
「餘生與卿一起,輸贏已不再重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