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三五日過後,我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我每隔一日去探望一次父親,給他送去小廚房裡精心烹飪的菜品。
亦將京中可拆卸的勢力跟父親討教。
餘下時日,我將之前在安陽殷墟出土的一百三十二片甲骨卜辭,歸置、收錄、完完整整地載入《金石錄》裡。
晏家雖不是鍾鳴鼎食之家,可晨昏定省、親戚走動、後宅紛爭一樣也不少。
我事必躬親,精力心血不過是被兩廂拉扯。
三年間,竟鮮少有這樣大段不被打擾、專心著書的時光。
此時此刻,風吹海棠,花如雨落。
我讓雨玲拿來了我的古琴素問,坐在海棠樹下飲酒彈琴。
幽幽琴聲在我指尖婉轉流瀉。
我閉上雙眼,隻聞暗香浮動,這才是記憶中應有的早春。
詩意、酒意,以及未被人辜負的海棠春色,都在當下。
我亦可把心中的苦,都釀成甜。
彈到曲子的下闋,耳邊卻傳來了清雅至極的笛聲。
那笛聲清脆悠揚,如同山澗清冽碧透的溪水,沁人心脾。
Advertisement
琴聲與笛聲交融纏繞,竟仿佛我早已認識了那笛聲的主人,心意相通。
全天下笛子吹得這樣好的,唯有一人。
那人在大梁,音畫雙絕,久負盛名。
宗家如今落難。
我流言蜚語纏身,不願再招惹任何是非。
思及此。
我立刻撫平了琴弦。
琴聲戛然而止,笛聲也帶著惆悵一般,因此漸微。
「小姐,你怎麼不彈了?」
「倦了。」
「多雅的笛聲啊,也不知西院住著怎樣一位謫仙。」
雨玲憧憬地說道,我囑咐她不要妄言。
便起身回到書房內。
關上了門窗,不再留戀海棠春色。
5
第二日,西院的客人啟程告別。
一個富貴人家管家打扮的人,拿著一個盒子前來拜謝。
「我家公子病已痊愈,他說叨擾小姐多日,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萬望小姐收下這份微薄謝禮,以寬慰其心。」
我讓雨玲收下,又讓忠伯將他送了出去。
雨玲在我面前,打開了那個盒子,我見那畫軸,隱隱覺得不對。
靠近一看,不覺眼下一熱,頭皮發緊。
莫說這是薄禮。
就是拿來做國禮都太過貴重。
「小姐,這是……洛神賦圖。」
雨玲怔怔地嘆道。
《洛神賦圖》為東晉畫家所繪,乃無價之寶。此畫一直被宮內收藏,是官家的心頭之好。我三番四次求皇後明顏姐姐好久,都未曾如願看上一次。
能有幸觀瞻,便此生足矣。
眼前這份禮物太過燙手,我必不能收下。
「雨玲,去請。」
半晌過後,一個身著白衣之人從院外走了進來,靜立在海棠樹下。
那人神容如玉,如亭亭松柏。
「姝妤見過十二王爺。」
我向他福禮。
他淡然一笑,眼底滿是溫柔神色。
「不必拘禮,我與你父親原是舊時同僚。」
「宗老德才兼備,謙遜低調,是大梁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素敬之。」
父親被罷官發配這些時日。
我看盡了人心不古,世態炎涼。
旁人都對父親絕口不談,從未想過,有人還念著他的好。
雖是隻言片語,可切實帶來了久違的暖意。
「姝妤替父親謝過王爺。」
十二王爺顧蘭舟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因姿容出眾、天資聰穎曾被先帝議儲。
他曾任開封府尹一年,短暫與我父親在官場上有交集。
可他本人卻唯愛老莊,闲雲野鶴。
全無經世致用之心,一心隻想當個闲散王爺。
母親為我選婿時,也曾屬意過他。
那時太後已故,他人品貴重,才貌雙絕,又不涉黨爭,是最佳的貴婿。
隻可惜三年前。
王爺向相府下聘禮時,官家已指給了他一位外邦公主為妃。
官家的意思是他若要娶我,可效仿娥皇女英,把外邦公主和相國千金一起娶了,平起平坐。
十二王爺斷然拒絕了官家的提議,始終不肯娶外邦公主。
等他動容了官家時,已是一年以後。
我早已十裡紅妝,嫁入了晏府。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
「王爺,洛神賦圖乃無價之寶。」
「姝妤隻是暫借草屋茅舍供王爺小住,不敢收如此厚禮。」
王爺一頓,輕咳嗽了一聲。
「雪廬在此地,如同沙漠之綠洲。若非你心善,小王還不知要纏綿病榻多久。」
「這稀世之寶若是無人欣賞,白放著也是空餘寂寥。」
「宗小姐是收藏界行家中的行家。」
「洛神賦圖能遇到你這般的主人,才是它最好的造化。」
雨玲臉上帶著盈盈笑意,與其餘幾名小丫鬟一同捧著盒子,便不肯放下了。
「姝妤竟不知王爺如此好口才,是個天生的說客。」
王爺無奈地一笑。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與你一同賞畫?」
那道人影立於海棠樹下。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翩翩君子,世無其右。
春光如許,何以相負?
「能與王爺一同賞畫,是姝妤之幸。」
洛神賦圖在我面前徐徐展開,我踱步看去,竟感受到了時光的交疊。
我全神貫注地賞畫。
不知不覺竟有一朵海棠花落在我的烏發上。
待要拂去,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替我摘掉了那朵海棠。
我淺淺回眸。
竟是第一次知曉一眼萬年的滋味。
6
那天,我還是堅持讓王爺帶走了《洛神賦圖》。
畢竟,無功不受祿。
賞畫之後,王爺也再未來過雪廬。
想必他已經心灰意冷,早早回京了。
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爭鬥一浪高過一浪。
我託鎮國公府的小公爺我表兄王佑安,揪出了晏相門生蔡淳、曾卞,借改革之名貪汙受賄、中飽私囊的證據。
官家大怒,一連撸掉了蔡淳、曾卞的參政之位。
與此同時,我兄長宗格非整頓京中軍務有功,從京營節度使旋升九省都檢點。
兄長給我傳來密信,說是聽官家的口風,父親被召回京中有望。
兄長說原本以為十二王爺闲雲野鶴,不問世事。
沒想到他竟這樣為父親四處奔走,上下打點。
單讀這幾行字時,我已百感交集,心中湧起無限波瀾。
管家來報,說是王爺登門拜訪,已在雪廬外久候多時。
我讓人把王爺請進來,他仍是Ţűⁱ一襲白衣,氣度非凡,姿容勝雪。
「一月不見,王爺倒是清瘦不少。」
他無奈一笑。
「何止一月?是整整三十七日未見。」
我一怔,臉禁不住灼燒了起來。
「是啊,院子裡的海棠都謝了。」
我抬頭望著雪廬內的滿眼綠意,似是嗟嘆。
「在我心中,盛京的海棠從未曾凋謝。」
說罷,他便從懷中緩緩拿出了一支並蒂海棠步搖,那步搖上的海棠花瓣竟是粉色和白色的和田玉做的。栩栩如生,閃著細膩溫潤的光澤。
「胭脂為臉玉為肌,未趁春風二月期。」
「那年,我已錯過了一次海棠盛放,悔恨不已。」
「餘生,不想再錯過第二次了。」
庭院內微風浮動,我靜默良久。
隻看到王爺眼中熾熱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
雨玲在一旁,無比替我著急。
「蘭舟。」
「那我以後日日戴著這支步搖可好?」
王爺一怔:「隻要你願意,怎樣都好。」
我粲然一笑,側了側發。
一隻玉質修長的手,將那支海棠步搖穩穩簪入了我的發髻。
正在此時。
院落門口傳來一聲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姝妤。」
我回眸一看。
海棠樹下,竟站著一位故人。
若是從前,他下朝回了府。
雨玲一定第一時間給他遞上灑了玫瑰露的熱手帕擦臉,泡上七分熱的小龍團。
我會笑著與他說,今日收到了哪些不易得的藏品,又碰上了哪些趣事。
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對他,早已了無牽掛。
「晏大人,不知今日到寒舍所為何事?」
7
晏挺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鬢邊的海棠步搖上。
眼裡是難以遮掩的妒意,卻不得不向王爺行禮。
「王爺。」
王爺一臉玩味,卻始終謙和。
「晏大人。」
我們三人坐在了雪廬的茶舍庭院裡品茗,院子裡安靜如許。
晏挺之環顧四周,開口打破了這異常的靜默。
「雪廬雖小,卻與相府擺設全然一致。」
這「相府」二字倒是用得甚妙。
相府本是宗府,若是旁人乍聽恐怕要誤會為晏府,像我仍留戀他。
我看了眼王爺,隻見他從容地握著青玉茶盞,抿唇笑了笑。
「晏大人眼下正有一樁喜事,我倒是要恭喜。」
「聽聞太晟府大樂司之女臨盆在即,恭喜晏大人喜得麟兒。」
尹清月的父親因她未婚有孕,與她斷絕了父女關系。
尹清月無家可歸,晏母便偷偷將其接回了晏府待產。
這於晏家與尹家,都絕非光彩之事。
晏挺之險些灑了杯中的茶水,他深深嘆了口氣。
「王爺,我與姝妤之間誤會頗深。」
「還請給我們一些空間,讓我們單獨聊聊。」
王爺笑了笑。
「晏大人,姝妤才是雪廬的女主人。」
「你若有事與她商談,也應提前找人通傳一聲,再登門拜訪。」
「別忘了,她已與你和離。」
說罷,王爺將茶盞放下,離開了雪廬。
晏挺之紅著眼睛看我,眼裡滿是不解。
「姝妤,短短三個月,你竟能忘卻我們三年的時光與情愛嗎?」
我輕笑。
「晏大人,男子立於世,向來是比女子多出許多自信的。」
「在他們的腦海中,他們擁有過的女子,這輩子都是忘不了自己的。」
「可我覺得,古往今來,女子都並非痴情。」
「隻不過她們手中砝碼與男子相較太少,太無路可選罷了。」
我放下了自己手中那杯茶。
「我若上嫁入宮,成為天子妃妾,那我也無路可選。」
「可我父母疼我護我,給了我下嫁之自由。」
「你與我成婚三年,你卻始終未摸透我的脾性。」
「若男子不忠,哪怕他才高八鬥,貌比潘安,我宗姝妤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更何況你?」
8
父親的赦令是在九月下來的。
新政雖好,卻敵不過各層官員為謀私利,層層盤剝,攪得百姓水深火熱。
官家重任我父親為宰相,晏父則被罷官,賦闲在家。
宗府門前又重現了花團錦簇、烈火油烹的日子。
可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宗家挨過了怎樣的無明暗夜。
一年一度宮廷芙蓉宴,京中八大公侯王府、高位品階的官員及女眷都盛裝出席。
尹清月挺著八個月的孕肚,正式在社交場上亮相,晏挺之陪在她身側。
我剛看到他們,便聽到了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笑聲。
「姝妤姐姐!」
我回眸一看,一個穿著紅色大氅的明媚女子繞過曲水瀾庭,向我而來。
明眸皓齒,一抹朱唇。
可不正是護國將軍府鄭家二小姐鄭如顏嗎?
「妹妹!」
鄭將軍府與鎮國公兩家世代交好。
我與明顏、如顏是從小便在一處的閨中密友。
隻是明顏姐姐四年前入宮為後,如顏隨父親去蜀中遊歷,我們已有一年多未見了。
她親昵地握住了我的手,眉眼之間都是喜悅之情。
「姐姐,你讓我想得好苦!」
我刮了刮如顏的鼻尖嗔她。
「過了年可都滿十六了,怎還是這般小孩子心性?」
她也不在意,隻盈盈一笑,腮邊兩隻小梨渦盡顯,嬌憨明媚。
讓人看了心底就明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