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笑不得,隻好半真半假地解釋道:
「爹得了密信,賑災糧早已到了應天府,隻是知府扣下不發。」
「我便是去拿著信接應糧隊的。」
點翠上下打量我,滿臉不信。
「小姐,休要再逗弄奴婢了,老爺又不是傻了,怎麼會派七歲稚兒去送信?」
我扯著秦如玉的虎皮呼呼作響:
「我今天從秦觀長處學了法術,已經足夠自保,爹也無其他人可用了……你放心,爹安排了侍衛和我同去。」
點翠仍是不信,我徒手捏碎了桌上砚臺,又去院中舉起和我一般高的藤椅,舞得虎虎生風。
她終於信了,隻是又拉住我不讓走。
我的小屋子一向被點翠收拾得整整齊齊,現在又被她親手翻得亂七八糟。
大氅要帶著,夜寒;湯婆子要帶著,怕凍手;荷包要多帶幾個,路上用銀子的地方多……
到最後,連遮臉的面紗都給我備了三條,說是路上換洗。
我無奈地把那些東西丟到榻上:「點翠姐姐,我個子小,背了這些東西沒法趕路。」
點翠盯著我:「小姐不是說有侍衛跟著?自是不用自己背的。」
我一時語塞。
點翠的眼睛裡漸漸蓄滿淚水,啪嗒啪嗒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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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便是騙奴婢……奴婢也信,小姐想做什麼事自然是有道理的。」
「但小姐嫌奴婢笨,不願帶奴婢走便也罷了,奴婢隻是想到小姐要風餐露宿,這心裡就難受得緊……」
我手忙腳亂地替點翠擦淚。
她隻長我八歲,卻比娘親更像娘親。
我那高高在上的仙子娘親,隻會在闲時教我彈琴作畫,卻從不關心我的衣食住行和所思所想。
我隻是她養來應劫的傀儡,卻是點翠的全部。
她瘦弱的身體好像一陣風便能吹走。
這一次,我不能再讓點翠為了我橫死街頭,可我終究隻有七日可活,若是帶著點翠四處奔走,時間便來不及了。
我依偎在她懷裡安慰她。
「點翠姐姐,你放心,等我辦完事便帶你去知味樓大吃一頓!」
點翠破涕為笑:「奴婢不要什麼知味樓,隻要小姐平平安安回來。」
「我答應你。」
夜深人靜,我在點翠擔憂的目光中,縮著身子悄悄鑽過了牆角的狗洞。
然後馬不停蹄奔去應天府城。
……
兩日之後我便到了。
有了秦如玉加持給我的法術,我的速度已經可以與上好的馬兒媲美。
一切都如我預期般順利進行。
但出乎意料的是,剛從應天府衙的側門出來,我便被人攔下。
是家中管事的小兒子陳安,我知道他愛慕點翠已久。
陳安不知是如何追上我的,整個人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周身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見了我,陳安顫抖的腿終於無法支撐他的身子,他撲通一聲趴在我的腳下,抱著我的腳嚎啕大哭。
「小姐!來不及了!求求您回府!求求您救救點翠!」
「老爺和夫人說,若兩日之後不見您,便將要點翠喂給那些災民啊!!!」
5
我的心髒好像被人猛地攥住,隨後又慢慢放松。
點翠身上的護身符沒有被激發,她現在還是安全的。
還有時間。
我安撫住陳安,從應天府給他借了一匹馬,耐心囑咐他要做的事情。
娘這次這麼快就沉不住氣是我沒想到的。
怕是這許多次的重生下來,終於還是讓她有所察覺。
……
再回到澧縣時,時間已經過了四天半。
離七日之期,隻剩不到三天。
我面無表情地走在熟悉的路上,心中一片沉靜。
快了,一切都快結束了。
縣衙門口依舊是圍著滿滿一圈的災民,隻是人數又少了許多。
我圍著縣衙走了一圈,最後又回到門前,默默擠在人群裡。
地上到處都是躺著一動不動的人。
不知是餓得沒力氣,還是已經死了。
無論活人還是死人,臉上都是一片麻木,沒有什麼區別。
到了施粥的時間,娘親自推著一鍋清水從院子裡走出來。
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一看就是剛哭過。
「對不住各位,家中草藥煮湯本能撐到三日後的,可惜家裡僕人貪了去……」
我透過縣衙大門,看到點翠和奶娘被五花大綁扔在角落裡。
點翠垂著頭一動不動,奶娘則拼命掙扎著,看向娘的眼睛裡全是絕望與恨意。
平日裡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兒子六順,此時不見蹤影。
領頭的屠戶身上彌漫著散也散不去的血腥味。
他呵呵笑著,眼神透過娘,向府中搜尋。
「夫人仁心,這是惡僕作祟,我等怎會怪夫人呢……」
他的眼神在點翠和奶娘身上逡巡,最後在奶娘身上定住,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奶娘骨架大,即使現在餓得隻剩一把骨頭,瞧著也比點翠肉多些。
「這等不聽話的惡僕,不如交給我等懲罰好了。」
娘親期期艾艾地退後一步,半推半就:「這……這不好吧。」
屠戶一拱手,提了刀就要進門。
周圍如死屍一般的災民們從地上爬起來,邊哭邊給娘磕頭。
「菩薩啊!」
「夫人仁慈!多謝夫人的救命之恩!」
「我娘若是能活下來,願當牛做馬報答夫人的恩情……」
我看到無數願力從他們身上飄出來,匯聚向娘親。
那是將死之人對生的極度渴求,他們已然分辨不出善惡,誰讓他們活著,誰就是好人。
娘親被金光籠罩,她臉上留下幾行清淚,襯得那張臉龐愈發慈悲。
還差一點,隻差我這條命,她便能飛升了。
我抬頭看看天,依舊是湛藍清澈,一覽無餘。
無名的憤怒在我胸腔中積壓著、翻湧著,像是蠢蠢欲動的火山,即將噴薄而出。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天理何存!天理何存!!!
6
我猛地站起身,穿過一地匍匐祈禱的人。
娘親看到了我,眼中的喜色幾乎忍不住。
她迫不及待地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要抓住我:「囡兒,你這調皮孩子跑到哪裡去了,娘很擔心……快,快回來。」
我呵呵笑著,也伸出雙手死死拉住娘。
手心裡,秦如玉留下的法陣閃著淡淡的光。
娘勃然色變,轉身欲逃。
但已經來不及了。
方才我回來的時候,圍著縣衙走了一圈,就是為了布陣。
此時法陣已成,娘跑不了了。
金光大盛,狂風驟起,將整個澧縣縣衙都籠罩在內。
法陣光芒之盛,連災民都可以以肉眼看到。
他們跪在狂風裡,頭磕得更快了,狂熱地喊著:「神仙顯靈了!神仙顯靈了!」
娘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她顧不上吸收這充沛的願力,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依舊試圖哄騙我:「囡兒,你這是要做什麼?莫要嚇娘。」
我收回手,抬頭看著她。
「娘親,囡兒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問個清楚。」
「娘欺我年幼,總是騙我,囡兒便設了這言靈陣,娘可不能再撒謊了。」
我說著,露出一個笑:「法陣無情,撒謊的人可是會魂飛魄散哦。」
7
忘了是哪一次重生,我終於從一團亂麻裡找到了秦如玉這個線索。
我跪在地上求他幫我。
秦如玉扔給我一本仙法,裡面有三個法陣可以誅仙。
我毫不猶豫,在其中選了言靈陣。
此陣若以神魂為代價布陣,無論別人問什麼,入陣之人都必須有回應,且隻能說真話。
違心,即死。
這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法陣,我根本無法拒絕。
秦如玉似乎已看透了我的所求所念,或者根本不在乎。
但我在乎,我要把這些人腐爛流膿的心扒開來。
讓這蒼生,讓這天道好好看看。
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
娘終於慌了,她大聲尖叫著:「小小傀儡,竟敢欺我?!究竟是誰在幫你?!」
磅礴的仙力四散,攻擊著結界。
我吐出一口鮮血,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可法陣雖然搖搖欲墜,但始終沒有破碎的跡象。
我是娘的血肉,有她的一縷仙氣,以我為陣眼布下的言靈陣,專為殺娘而來。
娘掙脫不了法陣,就如人不可能自己舉起自己。
一聲輕嘆從虛空中傳來。
秦如玉撐著一把白傘落在我身邊,聲音平靜:
「你何必自找苦吃?若想殺她,其他兩個法陣足夠了,言靈陣不是你能駕馭的。」
「如今陣已成,你活不過今日了。」
我哈哈大笑:「秦如玉啊秦如玉,不是你故意把言靈陣放在第一個給我選的?不是你今日一直站在這裡袖手旁觀的?」
「每一步都是你的算計,現在又惺惺作態放什麼狗屁!」
8
秦如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隻是提醒你。我為執棋者,自不入局。」
娘盯著秦如玉,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原來是你!秦如玉!今日你若毀我仙道,你我二人便不死不休!」
事到如今,她依舊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死,隻以為這一切都是秦如玉的手筆。
爹聽了動靜匆匆從後衙跑出來。
他臉色難看,指著我大罵:「豎子爾敢!你這是要弑母嗎?還不把你娘放了!」
我嗤笑一聲,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馬蹄聲自遠而近。
如我所料,應天府的小宋將軍信了我,親自帶著一隊精兵疾馳而來,終於在今日到了澧縣。
他的披風獵獵作響,高舉著手中金牌,口中大喝:「澧縣縣令謊報災情,耽誤賑災糧以致生靈塗炭;貪秋糧稅,有貯糧而不振災,今宋某奉朝廷之命捕之,即刻入獄!」
爹臉色大變,匍匐在地,張嘴便要辯解:「臣冤枉啊!」
話音剛落,他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我拍手大笑。
「爹啊,你若再說謊,可就要沒命了。」
他抖著嘴唇。
我一步步逼近他。
「賑災糧早就到了,是你去信給知府,說澧縣還有餘糧,不需要賑濟,是也不是?」
「大災前收上來的秋稅仍有存餘,你寧可讓糧食爛在倉中,也不拿出來救濟百姓,是也不是?」
「你為娘親造勢,讓澧縣一步步淪為人間煉獄,好讓娘順理成章把我舍了,以此騙取百姓願力成仙,是也不是?」
我聲震蒼穹,一字一句地問他:
「是也不是?!」
小宋將軍勒住韁繩,駐馬停在法陣前。
不知何時,災民們停止了叩頭。
他們一個個站起來,看著陣中之人。
含著恨意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刀,割在爹的身上。
娘在一旁尖叫:「是囡兒,都是囡兒搞的鬼,殺了她啊!夫君,你快殺了她!」
就在此時,陳安和王小孩拉著一輛板車走到爹的旁邊。
板車上堆滿了麻袋,霉變發黑的谷粒撒得到處都是。
王小孩狠狠一腳踩在爹的臉上,朝他吐了口唾沫:「賊他娘,你也配當縣令?呸!黑心爛肝的狗東西,你還不如小爺我堂堂正正!」
他本是城中乞丐,平日以偷雞摸狗為生,最擅開鎖,鎖著陳糧的柴房自然也不在話下。
鐵證如山。
爹終於崩潰了,眾目睽睽之下,他胯下一片湿潤,抱著頭瑟瑟發抖:「都是你娘!都是你娘讓我做的!跟我沒有關系,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轟隆!
空中突然驚起一聲炸雷。
我能感應到,隨著爹親口承認了娘的惡行,那層「欺瞞」天道的遮羞布被狠狠扯下。
娘親籌謀了數千載的仙道,徹底斷了。
縱使她今日能逃得性命,日後也再無法成仙。
娘親的雙眼變得血紅,表情扭曲,狀若瘋魔。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她陰鸷的目光掃過秦如玉,掃過爹,然後定定地看著我,勾起嘴角。
「……囡兒啊,你竟敢壞娘的好事,你說,娘該怎麼懲罰你好?」
「不如,娘也毀了囡兒心愛之物,如何?」
她說著,卻並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而是猛地吐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