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如劍,直奔點翠而去。
9
陳安大駭,可他離點翠太遠,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血劍離點翠眉心還有一寸的時候,她懷中突然白光大熾。
那光化成靈罩護住點翠,她毫發無傷。
陳安撲過去給點翠松了綁。
「小姐……」
點翠臉色蒼白,她靠在陳安身上,似有所感,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裹。
是我離開前塞給她的團糕,我就知道她必然舍不得吃,要留著給我。
散碎的糕點渣裡,一個指甲大的小心髒正在起伏跳動。
那心髒晶瑩剔透,望之不似凡物。
秦如玉的表情第一次起了波瀾:「玲瓏心?你竟然為了個凡人煉了玲瓏心?」
「真是暴殄天物!」
那是我以自己浸潤了仙氣的心頭血為引,為點翠煉制的護身符。
今日之後,我必然魂飛魄散,這是我唯一能留給點翠的東西。
娘殺了我那麼多次,我怎會不知她悲天憫人的外表下面,藏著的是睚眦必報、冷酷無情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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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點翠在府裡是不得已,但我也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娘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提起地上的刀。
是屠戶的刀,他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知自己究竟為何鬼迷心竅殺了那麼多人。
我似乎恨他,也似乎不恨他。
都不過是求活而已。
我走向娘。
這把以我之血淬成的刀,想必是個殺她的好武器。
娘驚駭欲絕,終於意識到我是真的要殺了她,撲在地上求饒。
「囡兒,囡兒!你是我的女兒啊!你怎能弑母?」
「娘錯了,娘不該殺點翠,娘再也不敢了,原諒娘這一次,求求你不要殺我……」
我蹲在地上,看著腳邊這涕淚橫流的仙子,用刀拍了拍她的臉。
「你去問問這蒼生,去問問那些餓死的災民,去問問他們,可否能原諒你?」
娘不解地看著我:
「那不過是一群蝼蟻罷了,能為本仙去死是他們的榮幸!」
說罷她又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囡兒是個修仙的好苗子,娘有仙法可以教你。」
「到時你得了長生,豈不自在逍遙?」
「至於這些凡人,他們朝生夕死,命賤如草,與蜉蝣何異?囡兒又何必在乎他們。」
我笑了,搖頭看著她:
「囡兒原以為自己已用了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你。」
「沒想到娘親比我想的……還要令人作嘔啊。」
10
娘見求饒不成,又開始尖叫:「你不能殺我!」
「我是你娘!你弑母要遭天譴的!」
我慢悠悠地在她身上戳了一刀:「是嗎?娘?」
「你可曾記得我的名字?」
她一下子愣住了。
囡兒是她隨口給我起的小名。
在她眼裡,我隻是一個注定要去死的傀儡。
娘冥思苦想,最終也沒想起來。
我長到七歲,從不曾有過一個正式的名字,沒有的東西,她如何想得起來?
我又戳了一刀,繼續問她:「娘,你對我可曾有一絲母女之情?」
她慘叫,拼命點頭:「有!有啊!」
法陣金光扭曲,擊在娘身上。
「娘啊,你又說謊了。」
11
我站起身,看著外面沉默地站著的災民。
「你們可有什麼要問的?」
一個婦人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一月前,聽聞縣衙專為小童施粥,我叫我兒來了縣衙,他如今在何處?」
法陣威壓之下,娘七竅流血,痛苦掙扎,她身不由己地回答:「我叫府上下人捉了他殺掉了,給大家做了頓好菜。」
又一人站出來:「我娘子聽聞縣衙賑災需要人手做飯,便來幫忙,可卻一去不回,她如今在何處?」
「災荒已久,衙中兒郎憋得厲害,做事總出差錯,我叫人騙了女子過來給他們降降火,你娘子就在其中。」
……
每答一句,娘身上的力量便潰散一分。
她的青絲變得雪白,臉上爬滿了皺紋,身形也開始佝偻,周身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與凡間老妪別無二致。
天空不知何時布滿烏雲,雷聲轟隆不斷,與災民們聲聲泣血的嘶吼融為一體。
那聲音逐漸統一,震得我心神激蕩: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12
我提起刀。
鋒利的刀刃毫無阻滯地穿過她的心髒。
鮮血噴簿而出。
娘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響聲,她伸手拔下發髻間的釵子,滿眼瘋狂,用盡最後力量刺向我。
噗嗤——
乳娘擋在了我身前。
我抱住她殘破的身體,跌在地上。
那釵子是娘的本命法寶,就算威力大減,也遠不是乳娘所能抵抗的。
「乳娘,我本就要死了,你不必如此啊!」
我淚流滿面,用手捂住她的傷口。
血慢慢淹沒了我小小的手掌。
「小囡兒啊,你吃了我的奶,便也算作我半個兒,娘怎麼能看著孩兒死在眼前?」
乳娘說著,眼神開始渙散:「娘沒用啊,護不住你……六順,六順,娘來找你了!」
13
娘死了,乳娘也死了。
我抬頭看著天。
一滴雨落在我的臉上,然後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因果已結,澧縣的天災結束了。
我的身影越來越虛,卻還吊著最後一口氣。
我茫然看著四周。
我已經大仇得報,為何仍是不甘心?
點翠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把我攬在懷裡嚎啕大哭。
「小姐!小姐!你疼不疼?」
「為何不告訴點翠,讓點翠替小姐去死啊!」
她慌慌張張地把玲瓏心貼在我身上,試圖讓我越來越淡的身影留下來。
見這樣做徒勞無功,又瘋了一樣舉起刀,在娘已經僵硬的屍體上胡亂砍著。
然而沒用,一切都沒用了。
我快死了。
秦如玉走到我身邊,給我撐了傘。
娘屍體上浮現出一個晶瑩的光團,被秦如玉握在掌心。
「我以你為棋,你自願入毂,你我二人如今得償所願,本應互不相欠。不過——」
他說著,低頭看向我,似乎心情極好的樣子:「看在你辛苦一場的份上,我可以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
我豁然開朗,終於明白自己為何仍有遺憾。
今日殺了一個濟慈仙子,來日還會有千萬個仙子。
隻要世上仍有一個仙,他們就要對這天下蒼生敲骨吸髓。
隻要世上仍有一個仙,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便都掌控在仙人手中。
生不能生,死不得死,如蜉蝣,如蝼蟻,如浮萍。
我緩緩抬頭,視線對上秦如玉的眸子。
「秦如玉,若我要你,要所有的仙都去死。」
「你可答應?」
14
秦如玉罕見地嗤笑一聲,似乎以為我是癲了。
但天道似乎感應到了什麼,雷聲突然大作,無窮無盡的閃電劃破天際。
聲勢浩大,地動山搖。
我最後抱了一下點翠。
秦如玉大駭,終於明白我想做什麼。
「你瘋了嗎?!」
他滿臉驚恐,再不復謫仙般的高冷,將各種法術向我砸來,想要阻止我。
但已經晚了。
我半透明的身體浮在半空,似乎已經融入了這天地。
我沒有理會他, 而是問大家:
「天道無情,視我等為芻狗, 今日我便要斬了這天道!」
「我力有不逮,可積沙成塔, 積水成淵,爾等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草民願意!」
王小孩第一個響應我, 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把柴刀, 毫不猶豫地捅進自己的肚子。
「賊老天!你死之前可記住了!澧縣第一好漢, 就是小爺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個站出來的是屠戶。
他從點翠手裡搶回了自己的刀, 眼圈通紅:「老子隻是想活,怎麼就他娘的這麼難啊!」
「什麼狗屁仙人!什麼狗屁天道!」
一個一個人站出來,向我獻出他們的魂魄。
我哈哈大笑, 攜著萬民的意願, 以身化劍, 一往無前, 向著天道狠狠斬下!
神魂俱滅之前, 我給這人間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自今日起, 世間再無仙道。」
「凡人不必求仙,人道自有坦途!」
15
澧縣的大雨下了三天。
秦如玉窩在道觀裡, 給自己卜了一卦又一卦。
大兇,九死無生。
天道已改, 仙路斷絕。
他長嘆一聲, 終於不再掙扎, 遣散了弟子,於觀中坐化。
苦求長生數千載……
不過機關算盡一場空。
16
我捂著胸口,睜著大眼睛看著娘親:「可是囡兒心口也好痛,誰來救囡兒?」
「那蓮」爹被判了剐刑,為平民憤,特意押回澧縣行刑。
劊子手經驗豐富, 足足剐了三天才讓他斷了氣。
17
我死後,澧縣風調雨順,年年豐收。
秋收之時,人們總會來我墳前放上一束稻谷。
無人為我立碑,無人為我塑像,亦無人祭祀我。
我無名無姓,隻是普普通通一個凡人。
但他們都記得我。
我生日那天, 點翠照常去知味樓點了一桌子我愛吃的菜,用食盒提到墳前。
她與陳安成親兩年,如今已有六個月的身孕。
我的墓在山上, 點翠把陪同的陳安趕走, 坐在墓碑前和我說些體己話。
「小姐, 點翠又想你了。」
「當時明明說好了要平平安安地回來,怎的就這樣去了。」
「知味樓的飯菜, 小姐到底也沒吃上一口……」
點翠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一陣山風拂過, 像是溫柔的手, 替她擦去眼淚。
點翠猛然抬頭。
小小的墳包上, 一朵粉色小花悄然綻放。
……
四個月後,點翠誕下一名女嬰。
產婆連連稱奇:「夫人快看,這女娃竟還在笑呢!」
點翠連忙抱過孩子。
那孩子可愛極了, 一看到點翠便咯咯笑,伸出手臂想要摟住自己的娘親。
蓮藕般的手臂上,一塊小小的胎記格外顯眼。
那是一朵粉色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