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在晉州做官那幾年,我一直追在他身後。
所有人都笑我痴人說夢。
他是相府公子,總有一日要回到京城,前程錦繡。
而我隻是個商戶女。
所以,哪怕我為他擋毒箭,差點瞎了一隻眼。
他也隻不過是說了一句抱歉,便再也沒來瞧過我。
我傷勢痊愈那天,他要回京。
我頂著寒風跑了數十裡,才追上他。
男人淡漠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動容,松口道:「你這又是何苦?我帶你回京就是了。」
我卻隻是搖了搖頭,很小聲地開口,「你有個兄長叫謝堰對不對?其實這些年,我隻是想託你幫我給他帶句話。」
1
「不見,讓她走。」
謝琅清冷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
我握著食盒的手緊了緊。
他身邊的小廝很是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江姑娘,不是我不讓你進去。
「你也看到了,大人不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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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眼有傷,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蒙著紗布。
我看不太清東西,可那扇緊閉的門扉就在我面前,我伸手摸了摸,差點就要淌下淚來。
可郎中才叮囑過我,不能哭。
若是哭了,說不定真的會失明。
我一向是個愛漂亮的姑娘,光是想想將來可能會看不到,就難過得要死。
可我隻是聽說謝琅要回京了。
想見他一面,跟他說句話而已。
我的貼身丫鬟靜春扶著我的胳膊,有些氣不過,大聲嚷嚷起來。
「謝大人一向是個冷心冷肺的,我家小姐為你差點瞎了一隻眼,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今日才堪堪能下床。
「不過是想見你一面而已,就這樣難嗎?
「大人可別忘了,你才來晉州的時候,是誰整日接濟你……」
我攥了攥手心,打斷她,「行了,別說了。
「我們回吧。」
說完,我就拉著靜春準備往外走。
這時,面前的門卻突然開了。
緊接著,我的視線內出現一道墨色的袍角。
靜春剛才還叫囂得厲害,這會真見了謝琅,卻惴惴地不敢出聲。
來人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角。
他的指腹很冰涼,同他的人一樣。
下一瞬,我聽到他低沉的嗓音,「江姑娘。
「你為我擋箭,我感念於心,但我隻能說一句抱歉。你纏了我這麼些年,我也忍了你許久。就此罷手吧。」
我不可置信地抬眸。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那樣落魄,隻有十兩銀子、一身青衣,外加渾身的傷。
他那時得罪了太子,又被貶來了此地,仕途毀半。
晉州刺史早得了上頭的命令,要讓他不好過。
若非我沒日沒夜地照顧他,幫他請郎中、採買下人,打點州府上下。
以他那樣清高的性子,隻怕早就病死了。
到現在,眼看著一切就要好起來了。
太子入獄,謝家擁護的三皇子成了皇帝。
所有人都說,謝琅不日就要回京了。
回去做他的謝府少爺,天子近臣。
可他竟然說,這些年是我在纏著他?
我氣得渾身發麻,說不出話來。
謝琅斂著眉,聲音平淡無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我身份懸殊,我是不可能帶你回京的。」
說完,他便將手從我的臉上放了下來。
我聽到很輕的一聲嘆息。
我想要抓住他的胳膊,眼前卻突然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有些慌,下意識叫他的名字,「謝琅,我眼……」
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了一道很重的關門聲。
靜春很小聲地跟我說:「小姐,謝大人已經走了。」
我眼前的白霧也慢慢散去,一片清明。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
很久後,才點頭,「哦。」
2
出了謝府大門。
靜春在我耳邊絮叨著,「小姐,要不還是算了吧。謝大人那樣的身世,我們高攀不起。您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外頭那些人都說得可難聽了。」
我抿了抿唇。
我哪裡不知道呢?
謝琅來晉州五年,我就追在他身後五年。
我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卻遲遲沒定下婚事。
晉州所有人都在笑,我為了謝琅,丟了那麼多大好的姻緣,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
半個月前,我才受傷的時候,還有人說,我這回恐怕要如願以償了。
可誰能想到,他從來沒去看過我。
甚至連見都不想見我。
「依奴婢看,他這種人,估計這輩子都不會為哪個姑娘動心……」
靜春還想再說,身上的荷包卻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她扭頭去撿,不知看到了什麼,半晌沒跟上來。
我轉過身,便看到謝府大門外站著個十分貌美的姑娘。
她俏生生地立在那裡,等了沒一會,謝琅便匆匆走了出來。
謝琅隻看她一眼,便笑出了聲。
我覺得驚奇,那樣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竟然也會有融化的一刻。
我沒準備再看,移開了視線。
晉州寒涼,養不來這樣冰肌玉骨的姑娘。
她應當是從京城來的,而且同謝琅關系匪淺。
原來謝琅其人,也是會笑,會動心的。
3
我爹之前是晉州有名的富戶。
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我很小就打得一手好算盤,很會算賬。
三年前,他去世以後,我便接手了江家的產業。
其實這些東西,原本是落不到我頭上的。
因為我隻是個女子。
族長帶人來了我家,要把我家的產業全部都據為己有。
有人給我出主意,讓我找個心儀的郎君成婚。
我那會跟謝琅的關系其實不錯。
算得上是半個好友。
他雖然不怎麼跟我說話,總是冷冷清清的,卻常常會給我送些東西,我愛吃的糕點,還有好看的衣裳料子。
我走投無路,便求到了他面前——那時所有人都說,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回不了京,也做不回昔日那個風光的謝家郎君。
我就想著,我們年歲相當,他又是官身。
我之前幫了他那麼多。
而這回,隻要他願意娶我,這事一定能解決。
我隻需要借他的名頭,打發了族中那些人,再把江家的產業牢牢地捏在手心。
這樁婚事便可以作罷。
畢竟,我待他好,其實從來都不是因為喜歡他。
而是因為另一個人。
可等我說完,謝琅卻隻是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他沒說好,卻也沒拒絕。
隻是輕輕地握了下我的肩膀,「此事茲事體大,我還需好好想想。」
我回去等了兩日,再去找他,旁人卻說他去了揚州辦差。
族長便直接在我家裡搜起了地契和房契。
我沒了法子,當即讓人搭了繡樓選婿。
繡球剛拋下去,底下的男子便一哄而上。
就在這個關頭,謝琅從城外策馬而來,一箭將繡球射到了廊柱上。
人群散去,謝琅扯住韁繩,冷冷地看著我,「你瘋了?
「是個人你都願意嫁?
「那你當初找我,是否也隻是因為我跟你走得最近?」
我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掀眸,輕聲笑了一下,笑得很瘆人。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但從那以後,族裡的人卻突然偃旗息鼓了,再也沒來找過我。
我因此得以接手我爹留下的產業。
謝琅卻再也不願意理我,也沒給我送過東西了。
4
我受傷了這麼久,耽誤了很多事。
從謝府回來,我又強撐著看了會賬本。
卻有護院來報,說我新開的胭脂鋪裡來了位貴客。
那貴客嫌鋪子裡的人招待不周。
非要讓他們把東家叫過去。
我隻好往過走,剛到鋪子外頭,卻迎面砸過來一盒胭脂。
裝胭脂的盒子是我精心選的材料,很堅硬。
我沒來得及躲,額角被砸出了血。
下一瞬,有人走到我面前。
她穿著鵝黃色的軟煙羅,頭上的釵環叮當作響。
「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瞎。」
我這副模樣,不知情的人,自然會以為我是個瞎子。
我看了她一眼,認出這人就是今日在謝府門外的姑娘。
她砸中了人,沒覺得愧疚,隻是有些掃興。
「你就是這裡的東家?你們這兒的胭脂實在太差了,還沒我平時用的一半好。」
所以,她一時生氣,就砸了人。
我忍了又忍,才從懷裡掏出帕子,捂住額角,「姑娘若實在看不上這些東西,可以去別的鋪子看看。」
說完,鋪子裡的伙計也將郎中找來了。
我便進了後頭的隔間。
沒一會,外頭便傳來一道清潤好聽的聲音,「蘇如意,我剛聽說你砸了人?怎麼回事,才來就給我闖禍。」
是謝琅。
蘇如意有些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
謝琅嘆口氣,跟鋪子裡的伙計道歉,「這裡是五百兩銀子,算是賠罪。至於受傷的那位姑娘,謝某來日再親自向她道歉。」
隔著一道屏風,我眨了眨眼。
我覺得好沒道理。
我為他差點瞎了眼,不說五百兩,他連五兩都不願意給我。
等到這位如意姑娘闖了禍。
他就要親自登門致歉,還一開口就是五百兩。
我聽到蘇如意跟他撒嬌,「我也被嚇到了,等回京了,你得送我兩套頭面。」
謝琅輕輕地嗯了一聲。
就在這時,外頭卻突然傳來靜春的聲音。
「小姐呢!聽說她被人砸了,怎麼樣了?她眼睛還有傷呢。」
下一瞬,我聽到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謝琅回頭,聲音冷冷,卻帶了一絲顫抖,「你說什麼,方才被砸中的那人,是你家小姐?」
5
隔間的菱窗燈火熒熒,屏風外,男人身影僵直,似悲似痛。
我有些眼花了。
總覺得他離我那麼近,卻又遠得厲害。
謝琅往我這邊走來,他步子邁得很大,眼看著就要推開那扇屏風,蘇如意已經跟了上來,「小姐?
「哪家的小姐?謝三哥,你怎麼這麼慌?手都在抖。」
我的呼吸微微一窒。
郎中也聽到外頭的動靜,有些不快,「這位姑娘需要靜養,沒事的話,闲雜人等還是不要進來了。
「傷得這麼厲害,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還往外跑。還想不想要這眼睛了?」
說著,他手下的力道也難免重了些。
我輕輕地嘶了一聲。
謝琅這才開口,嗓音微啞,「抱歉,叨擾了。」
等到這兩人離開,我的傷也處理好了。
我出了隔間,看到地上的東西。
是一枚玉佩。
我認出來,這是謝琅經常佩戴的。
可此刻,竟然被他自己生生捏碎了。
郎中頗為苦口婆心地勸我,「外頭這會都傳遍了。
「方才那位姑娘,是京城來的貴女,是謝大人原本的未婚妻。
「若非謝大人突遭橫禍,兩家退了婚,他們早就該成親了。
「當務之急,你還是先把傷養好,不然以後若是瞎了,後半輩子就真沒著落了。」
我點頭,「好。」
怪不得謝琅這麼縱容蘇如意。
原來,他們之間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不過,如今的謝琅,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潦倒失意的少年了。
蘇如意又不遠千裡來了晉州。
他們應當是打算重提婚約的。
這樣看來,我當初讓謝琅娶我的舉動,委實是有些異想天開了。
沒有父母長輩,沒有婚約,算哪門子娶?
6
次日一早,我才換完藥。
便有人急匆匆地跑到了我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小姐,謝大人求見。」
我有些詫異。
可不過是一瞬間,我就想明白了,謝琅是來替蘇如意道歉的。
謝家三郎,一諾千金重。
這陣子,我苦求而不得見的人,竟然主動來尋我了。
我本應該高興的。
可想到額頭上的傷,我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我現在這副樣子,應該怪醜的。
仔細想想,我這十幾年,還從沒有這麼狼狽過。
我說:「讓他進來吧。」
謝琅是一個人來的。
他從長廊的另一頭走來,一身雪白裰衫,風度卓然。
我突然想起,謝琅才來晉州那會,就有人說過這麼一句話。
滿晉州的兒郎,都不及謝郎風華。
謝家人,是否都生得這樣一副好相貌?
至少,我平生所見的兩個謝家人都是如此。
謝琅走到我面前,凝眉看我片刻,才啟唇。
卻並非抱歉一詞,隻是一句,「我問過那日在鋪子裡的人了。
「若非你突然出現,如意也不會砸到你。」
我一時無言,這麼說來,這事反而成了我的錯?
有風拂過,檐下的如意燈輕輕搖晃。
一聲兩聲,清如玉碎。
我本想反駁,可一抬頭,看到謝琅跟那個人似曾相識的眉目,卻又硬生生忍了下來。
我說:「好,就當是我沒長眼睛。」
謝琅蹙眉,深深看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7
他的話剛落,便有道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女子的聲音清脆,帶了點嘲諷,「看來這兩日我聽到的果然是真的,你愛慕謝三哥成痴,竟然能說出這麼自甘下賤的話。
「謝三哥,我們回去吧。
「歉也道完了,沒必要同她說太多。」
我連忙出聲,聲音急促,「不行。
「謝琅,你先別走。
「我知道,你快要回京了,在這之前,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蘇如意輕笑,「你該不會是想讓他帶你走吧。」
謝琅的眸光微動。
我正要否認,他已經握住蘇如意的胳膊,「行了,我們走吧。你不是想吃糕點嗎?」
說完,他又看向我,聲音清沉,「不管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都不會幫你。」
我怔了怔。
謝琅似乎不願再同我糾纏,沒再多說,帶著蘇如意出了江府。
落木蕭蕭,我站在原地,抬指輕遮眼睫。
我的動作有些麻木,思緒也變得很遲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