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認識謝琅的時候,我隻是想對他好。
因為他是那個人的弟弟。
那個人曾幫過我,恩情比天大。
我知道他的弟弟過得不好,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
去年,謝琅遭人陷害,被下了大獄。
是我上下打點,替他翻案,整整半個月沒睡過好覺。
前些日子,他要肅清晉州官場,得罪了不少人,我便一直在留意此事,才能在他遇險之時,帶著人去救他。
還為他擋了一箭。
這些事傳到外頭,所有人都說我喜歡他。
順利成為江家的家主後,我本就沒打算嫁人。更管不住旁人的嘴。
便沒有特意解釋過。
我早知道謝琅性子冷,也沒想著可以捂熱他。
隻是,到如今,還是有些心痛。
我對他的那些好,在他眼裡,竟然一直都是錯的?
那些情分,也根本不值一提。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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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晉州,風已經寒得刺骨。
靜春給我取了大氅,看了眼院外,輕聲喚我,「小姐。」
我應了一聲,準備回屋,卻看到了一旁空落落的秋千架。
這秋千,還是謝琅搭的。
那時候,他才來晉州,我讓人治好了他,他就問我想要什麼。
我想了很久,跟他說,想要個秋千架。
他便費了很大的工夫,為我搭了一個。
我讓靜春去鋪子裡幫我拿賬本,自己坐到了上面,秋千晃啊晃,我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中有十裡春光,少年人如玉。
謝家是傳承了數百年的名門望族。
族中子弟,皆是不俗。
到了這一代,最出名的,便要數謝家大郎謝堰。
他很早就去了軍營,一路隱姓埋名,立了很多大功。
而我認識他,遠比這些要早得多。
我那時才十二歲,他也隻比我大三歲,不遠千裡要去投軍。
我那會跟著我爹在外頭談生意,跟他大吵一架後,負氣坐船離開,卻遇到了壞人,要把我騙去青樓,是謝堰救了我。
我們在一起待了半個多月。
他意氣風發,兩手空空離開謝家,本就沒帶什麼銀子,又要養我,幫我找家人,便艱難了許多。
城外的篝火旁,他給我烤魚吃,我吃得津津有味,他在一旁看著,笑出了聲,「慢點。」
我告訴他,「我爹不喜歡我。他想要個兒子,而我不是。
「我做什麼都做不好。」
謝堰的眼神很溫柔,「來,這條魚,你來幫我烤。」
我沒想太多,學著他的樣子上了手。
等烤完,他輕嘖一聲,「這不是做得很好嗎?」
我一直喊他謝大哥。
後來我爹找了過來,跟謝堰分開之前,他跟我說:「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以後別任性了,我一直知道,我們瑤瑤是個好姑娘。保重啊。」
我這小半生,也就隻抱著這麼一個人的腰哭得撕心裂肺過。
我哭著,不肯放謝堰走。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等走完了,我會來找你的。嗯?」
我信了,一信許多年。
9
後來又過了兩年,他的事傳遍了天下,我這才知道,他竟然是謝家大郎,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
他的路,原來走得那樣艱難。
隻是少女懷春,向來是不肯輕易死心的。
我給他寄過好幾次信。
還託人去找過他。
卻從來沒有過任何回信。
從京城回來的人告訴我,謝府的人說了,謝家大郎從來不認識什麼江瑤。
我這才放棄。
直到謝琅出現。
可我竟然又做錯了。
原來就算我長到了十九歲,也還是個任性的姑娘,做不好事,不討人喜歡。
我輕聲喃喃,「謝大……」
卻陡然有人在我的身側冷笑,將我驚醒,「你在喊誰?」
我側頭望去,竟然是謝琅。
他站在那,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眼波如晦,神情冰涼。
10
大夢初醒,我抬眼,與謝琅的目光相撞。
他抿唇,將手中的藥包擲到我身上,語氣十分生硬,「剛才正好遇到了方郎中,他還要去別家問診,託我轉交。」
我將藥包緊緊握在手中。
我覺得有點奇怪。
方郎中早上才同我說過,他今日並無其他病人啊。
謝琅的目光在我的手上停留片刻,神情慢慢舒緩下來。
我恍然,「多謝。」
他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我喊住他,「謝琅,你我相識五年,如今你要走了。我隻有這一事相求,你能不能聽我說……」
他的背影僵直,陡然打斷了我,「可以。
「三日後,我會在府中設宴。」
說完這句,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站在秋千旁,望著他快要消失的袍角,差點喜極而泣。
謝琅這樣的人,能說出這句話,就代表他心裡其實已經應下了我的請求。
我高興極了,也決心不再去想他之前的所作所為。
我不再怪他了。等他走時,我還要好好為他挑份禮物,就當作臨別贈禮了。
隻是大抵是白日裡吹了風,當日夜裡,我便發了高熱。
就連右眼也隱隱作痛。
靜春連忙出府,去幫我請郎中。
隻是我左等右等,等到意識都變得昏昏沉沉,靜春才從外頭回來。
她一進來,就跪倒在我的榻邊,聲淚俱下地開口,「奴婢跑遍了城中的醫館,所有的郎中都不在館內,就連方郎中也沒了人影。奴婢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他們都去了……」
我開口,聲音很低,「去了哪?
「去了謝府!聽說那位京城來的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謝大人就讓人把城中的郎中都叫過去了。
「奴婢去了謝府,卻隻見到了那位姑娘身邊的侍衛。
「他說,小姐若是想見謝大人,直說便是,何必編這種借口,實在為人所不齒。」
我的心猛地抽疼,像是被人拿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掀眸,是一片深深寂寂的空庭。
此夜非良夜。
我苦熬了半宿,方郎中終於姍姍來遲。
我這才沉沉睡去。
11
三日的時間過得很快。
隻是經過了那一夜,不知為何,我竟有些抵觸見到謝琅。
先前的歡喜也衝淡了許多。
我去了謝府,剛進院門,便看到了謝琅。
他跟蘇如意並肩站在一起,正在迎客,赫然是一對才子佳人。
見到我,謝琅的神色微微怔了片刻。
蘇如意正在同人說話,巧笑倩兮,半點也看不出才摔了一跤。
我一直在一旁等著,準備等到謝琅待完客,再上前同他說話。
然而,沒過多久,府外便響起了陣陣馬蹄聲。
緊接著,有人攜聖旨而來,滿臉喜色地對謝琅說了一句恭喜。
這人手中有兩道聖旨。
前一封,是召謝琅回京的。
他等了五年,終於要得償所願,能夠回去一展抱負。
另一封,竟然是賜婚聖旨。
皇帝體恤謝琅在晉州這等寒涼之地為官多年,特地賜下聖旨。
隻要他有喜歡的姑娘,不拘身份高低,品貌如何,都可以寫到這道聖旨上。
等傳旨的人離開,院子裡一片哗然。
有不少人都將目光放到了我身上。
蘇如意的臉色也隱隱有些難看起來。
先前,旁人都笑我高攀不上謝琅。
可若是謝琅也對我有意,又有這封聖旨在,那些身份上的隔閡,也就算不了什麼了。
我想著等會兒要跟謝琅說的話,一時也有些失神。
思緒紛亂中,我聽到身旁傳來一道腳步聲。
我轉頭,卻見蘇如意正邁過門檻,向我這邊走來。
她有些不耐地望著我,「你怎麼來了?」
我不願同她周旋,「謝琅讓我來的。」
蘇如意輕聲笑了一下,「你胡說,他讓你來做什麼?總不能是讓你來看他接那道聖旨的吧。」
說到這裡,她的話音猛地止住,然後看了我片刻,「你知道嗎?
「謝琅五年前離開京城時,身無分文,京城人人都厭棄他,就連謝家人都不敢幫他。是我冒著風險,讓人偷偷塞了銀子給他。
「他這輩子都要記我這份恩情。所以,不管你再如何糾纏,他要娶的人,也隻會是我。」
我想起了那十兩銀子。
我那時隱約聽謝琅提起過,說那是他來晉州的一路花剩下的。
上千裡的路途,百兩銀子隻剩十兩。
他留下了那剩下的十兩,還專程放到了香囊裡,隨身攜帶。
那晚,刺客突襲時,香囊無意間掉到了地上。
若非謝琅執意要去撿,我也就不會為他擋那一箭。
性命垂危之際,想到那一幕,我還咬著牙罵過謝琅。
不過是個香囊而已,難不成比我這條命還值錢?
現在看來,在謝琅心裡,大抵真的是這樣的。
12
我站在原地,緩了緩神,才開口。
「你想多了,我根本不喜歡謝琅。
「從始至終都沒有過。」
話音落下,不遠處突然傳來風燈墜地的聲音。
我側眸望去,就看到謝琅站在那裡。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手中還捏著聖旨。
他的指節一點點收緊,青筋凸起,眸中映著一簇燈光,帶了幾分戾氣。
我的呼吸像是突然被這道目光攥住,差點喘不上氣來。
謝琅卻極為輕描淡寫地開了口,「你回去吧。」
我搖頭,「可你答應過我……」
謝琅盯著我,嗓音沉沉,「不作數了。
「我反悔了,你回去吧。」
說完,就招手叫來了護衛,打定了主意要趕我出府。
我被帶到府外時,正巧遇到方郎中進來為蘇如意看診。
他連忙擋在護衛前面,「別拉拉扯扯的,她才發過高熱,燒了一整夜,哪禁得起你們這麼折騰。」
說著,他看向謝琅,有意無意地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事也怪我,若非那日在謝府耽誤了工夫,江家姑娘也不至於難受成那樣。嘖,我過去的時候,都疼得說不出話了。」
謝琅的目光猛地落到我身上。
他大概也想起了那一夜,聲音竟然艱澀起來,「你……此事我並不知情。」
我扯出個笑來,「哦。難道你知道了,就會管我嗎?」
說完,我沒再看謝琅,轉身離開了謝府。
這些日子,我也會想,究竟值不值得?
為了傳一句話而已。
讓自己丟人丟到這等地步。
我告訴自己,算了,算了吧。
謝堰也好,謝琅也罷,往後都不必再執著了。
13
當晚,我眼上的紗布終於被拆了下來。
坐在鏡前,看著鏡中人的面容,我突然發現,竟有些認不出自己了。
次日一早,我便聽說了謝琅已經啟程回京的消息。
他走了。
府中的下人也都知道了此事,就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
生怕惹我傷心。
我坐在院子裡,看著漸漸變得陰沉的天色,發了很久的呆。
直到一陣風吹來,咯吱一聲,院中的秋千架被刮到了地上。
我突然回過神來,然後往府外跑去。
一路風雪,一路跌跌撞撞。
我沿路問過去,說不清摔了多少個跟頭。
我跑了很久,才跑到碼頭。
岸邊,謝琅負手而立,衣袍翻飛。
船夫看樣子已等了許久,隻是不知為何,竟遲遲沒有開船。
他聽到動靜,轉身來看,眸子驟然縮住,身側的手也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扶住我。
我已經有些站不住,半邊身子被他牢牢地禁錮在懷裡。
他喟嘆,神色動容,「你這又是何苦,我帶你回京就是了。」
我抑著淚,差點就要哭出聲。
他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我就知道,你那日說不喜歡我隻是氣話。
「我才千辛萬苦為你求來賜婚聖旨,你竟說出那樣的話,我焉能不氣?」
我已有些暈,嘴唇發抖著,說不出話來。
他摸著我冰涼的手,近乎剖白心跡地開口。
「我自小就性情孤傲,自繡球一事後,本已決心不再理你,任你巧舌如簧,我也絕不會為你這樣的商戶女折腰。
「隻是後來你為我受傷,又幾次三番想要見我。你待我情深至此,我已不忍再辜負你。
「我今日來,其實隻是送蘇如意離開的。
「可你也是個傻的,竟追了過來。放心,我不會拋下你的。」
我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閉了閉眼,半晌,才出聲。
「謝琅。」
他應我,「嗯。」
我說:「你有個兄長叫謝堰對不對?
「其實這些年,我隻是想託你幫我給他帶句話。
「就告訴他,我過得很好,我有聽他的,在走自己的路。」
漫天風雪下,我明顯地感覺到,謝琅的身體一寸寸變得僵直。
14
他的嘴唇張合著。
我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隻能看到他的神情十分惱怒,近乎咬牙切齒地將我抱在了懷裡。
一邊跑,手一邊抖。
半夢半醒間,我想到了最後一次聽到謝堰消息時的情形。
那時,我苦苦等不來他的消息。
便背著我爹去了一趟京城。
我在謝府門外蹲守了整整半個月,卻始終沒等到謝堰的身影。
直到有一日的午後,有人策馬來到我面前。
他的面容桀骜,逆著日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聲音艱澀,「我聽下人說,你是來找我大哥的?」
我點點頭,「嗯。」
那人打量我許久,「你回去吧,他永遠不會出現了。」
我有些不明白,盯著他看,「什麼意思?」
少年彎唇,神情極度淡漠,「他死了。
「你是不是叫什麼窈?」
我點頭,「是,我叫江瑤。」
他沒怎麼在意,也不知道聽沒聽清,「那就對了。他死前,還念著你呢。」
我當即就哭了起來。
他嘖了一聲,「我隻怕也快了。」
說完,便揚鞭離開了。
後來我才知道,謝家無意中攪到了儲位之爭中。
太子手段詭譎,先是害得謝堰身死,又將謝琅弄到了晉州。
而我見到謝琅的時候,謝堰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
隻是為了拖住太子一黨,才一直秘不發喪。
我的那些信,自然也隻能石沉大海。
我就這樣回了晉州,又過了半個月,便在春意融融的午後見到了一身破舊青衫的謝琅。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很想跟謝堰說說話。
可他是謝家人,死後入謝家祖墳。
除了謝家人,誰也進不去。
我沒有這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