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聽到謝琅要回京的消息,多年執念,我這才一直想求一求他,幫幫我。
15
我醒來的時候,周圍很靜。
我睜開眼,看了看頭頂,過了好一會,才察覺到這並不是我的臥房。
我強撐著下了榻,走了一圈。
看著屋內的陳設,又想到昏迷前看到的那張臉,我幾乎可以斷定,這裡是謝琅的住所。
就在這時,有風從窗扇吹進來,吹亂了書桌上的書頁。
我去關了窗,又撿起了地上的書本,準備放到桌案上。
視線所及,卻看到了一封書信。
是謝琅的字跡。
【吾父親啟:
【我在晉州遇到了一個姑娘。她率真、聰慧,隻是身份有些不顯。
【我本不打算同她有任何幹系,自小到大,您都教導我,要恪守謝家家風,不能做出半分抹黑謝家之事。
【隻是關山路遠,五年冷暖。新帝繼位,京中的書信來了一封又一封,她卻為我受傷,很是可憐。我原已強撐著不去看她,欲同她一刀兩段。
【可任我心腸再冷硬,也不忍見佳人失落,往後悔恨終生。我已向陛下請旨,決意娶她。】
我這才想明白,謝琅這些日子其實一直在權衡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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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希望順理成章地娶蘇如意,過本該屬於他謝家公子的一生。
一邊又不忍辜負我。
信紙上,謝琅的筆鋒凝滯,塗抹了許多次。
我又往下翻了翻,才發現,這厚厚一沓,全都是同我手上這封一般無二的書信。
他在燈下斟字酌句,寫了許多次,才寄出了那封書信。
我現在看到的這些,都是廢紙而已。
就在這時,我面前的房門砰然而開。
謝琅邁步進來,數九寒冬,他卻隻穿了薄衫,臉色白得可怕。
他看清我在做什麼,徑直走到我身前,奪走了那些東西。
他死死地攥著那些紙,像是在維持最後的體面。
「不許看。」
我點了點頭,「嗯。」
我一直以為,他待我冷若冰霜。
卻從未料到,他會對我有這些心思。
16
雪夜寂寞,我跟謝琅相對而立。
他直言,「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
在他來晉州之前,他早已居高臨下地見過我一回。
我點頭,聲音有點哽咽,「是。」
他輕嗤,瞥了我一眼,眼睛裡全都是血絲,「原來真正眼瞎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你想求的,根本就不是跟我一起離開。而是……」
院外,靜春的聲音傳進來,「謝大人這是做什麼?我家小姐在裡頭躺了整整三日,你卻連見都不讓我們見上一面。」
謝琅的眉微微蹙了下,揮手叫來了個侍衛。
他開口,嗓音有些嘶啞,「去告訴她,她家小姐明日就要跟我回京,嫁給我了。
「讓她消停點。」
我猛地抬頭望向謝琅,「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琅譏诮地彎了彎唇。
「你說我什麼意思?你騙得我這麼慘,我自然是要弄假成真了。
「聖旨上,我已寫上了你的名字。
「江瑤,你我都沒有回頭路了。」
我慌起來,「那蘇如意呢?她給過你銀子,你欠她大恩,你還對她笑,為她出頭,為了那十兩銀子,險些連命都不要。
「要成親,你也該去找她才對。」
謝琅詫異地挑了下眉,「什麼銀子?她跟你說的?」
我點了點頭。
謝琅扯唇,「這話你也信?
「那銀子,是我來晉州那年,我的一個親信拼死塞到我手裡的。若非有他相護,我早死在路上了。
「至於那夜,情急之下,我……忘了你還在。」
17
謝琅在我身邊待了許久。
我躺著,他就坐在一旁的書桌看書。
隻是我聽著,那書頁竟許久才翻動一頁。
早聽聞謝家三郎過目不忘。
這副作態,竟像是故意守著我一樣。
直到用晚膳的時候,他才出了門。
我看著他離開,這才松了口氣。
門外有侍衛守著,我隻好打開窗子,從裡頭跳了出來。
等站到地上,我才發現周圍靜悄悄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我穿過遊廊,看到大門,剛準備往外走,就聽到謝琅似笑非笑的聲音。
「你跑什麼?我的未婚妻。」
我緩慢地轉身,就看到他手中還提著食盒,一身墨袍,正站在不遠處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他說:「知道抗旨什麼罪名嗎?
「我沒記錯的話,你江家可有上百口人。」
我咬牙,「謝琅!
「我之前怎麼沒看出來,你竟是這樣的人。」
謝琅點頭,「那你現在看到了,我就是這種人。」
說著,他坐在石桌旁,「過來吃飯。」
我問他,「就算我們成婚了又如何?強扭的瓜不甜。
「我不喜歡你,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自作多情。」
我實在覺得現在的一切很荒唐,荒唐到令我有些口不擇言,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窩上扎。
我想,謝琅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自作多情一詞。
他因為我掙扎了那麼久。
以為我口中的請求,是讓他帶我回京。
可其實不是。
我所求的,從來都不是他。
謝琅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望著我,良久,才站起身來,背影有些落寞。
「你吃吧,別餓著自己。
「至於離開,你想都不要想。」
18
當日夜裡,謝府的下人就已走得差不多了。
謝琅的行李也收拾好了。
這麼看來,我確實太蠢了。
那日驟然聽到他要離開的消息,就不顧一切追了上去。
可他那時連僕從都沒遣散,哪裡是要走的樣子。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
夜半驚醒時,便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窗前。
他應當已經在那站了很久,像是根本不會動一樣。
我有些被嚇到,抿唇,試探開口,「謝琅?」
謝琅回頭,望向我。
他的目光細細地描摹我的眉眼,良久後,才開口,「你的眼睛……」
我開口,「已好得差不多了。」
他點了點頭,又問,「若是我從來都沒有冷待過你,你會不會真的喜歡我?」
我搖頭,「不會。
「不會的,謝琅。」
謝琅默默地收回視線,自嘲道:「謝堰從前說我自負,我還不信。
「如今看來,他這話說得果然沒錯。
「你們倒般配得緊,可惜了。
「他九泉之下,見你入我謝家族譜,想來也會高興。」
我的心猛地抽痛。
覺得眼前的謝琅,竟像是變了一個人。
從前,他冷得像冰,仿佛任何東西都不配得到他半分眼神。
現在,卻情緒外露得厲害。
19
次日一早,謝琅便帶著我上了馬車。
我有些疑惑,「回京不是走水路更近嗎?」
他看了我一眼,眸中帶著我看不懂的意味。
他問,「怎麼?迫不及待想嫁給我?」
我閉了嘴。
不再說話了。
隻是不知為何,馬車越往前走,謝琅的情緒便愈發變得低落。
他經常挑簾看著窗外的風景。
也不大跟我說話了。
漸漸地,我才發覺,這並不是回京的路。
「你這是要帶著我去哪?」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私奔。」
我又急又氣。
他卻隻說:「快到了。」
直到路過一處山谷,謝琅才帶著我下了馬車。
他站在我的身側,衣袍獵獵,「你不是想跟他說話嗎?說吧。」
我一時啞然,「他在這裡?」
謝琅點頭,「挺可笑。」
「名盛一時的謝家大郎,死前非要我把他埋這。
「我背著他走了整整兩日,差點沒把我累死。」
我看著附近的景色,捂著臉,痛哭出聲。
我認得此處。
我跟謝堰,就是在這裡分別的。
20
再次坐上馬車,我平復了許久,才看向謝琅。
「多謝。」
他點了點頭,跟我拉開距離。
遠處白茫茫的一片,謝琅突然撩開簾子,坐到了車夫的身側。
直到馬車經過一處陡坡,我沒坐穩,身子往前傾了一下,差點摔倒,卻有一隻手,穩穩地接住了我。
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謝琅的手很燙,貼著我的腰。
他的眸中情緒翻滾,開口,「你應當已經知道我的打算了。」
我點頭,「你從來沒想過要強娶我。」
他立身處世,一貫謹守謝家家訓。
他冷靜、自持,從不輕易動心。自出生起,他便知道,他將來要娶一個同他一般家世、溫婉端莊的貴女。
他平生第一次出格,是因為我說,希望他娶我。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
那時,我在晉州苦等他,而他去了揚州。
卻並非為了辦差,而是要去他的外祖家觍著臉偷偷借一份聘禮。
他想,娶就娶吧。
可走到一半,卻傳來我拋繡球選婿的消息。
謝琅趕回來,一箭射穿繡球的同時,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
那點微不足道的心動,他要收回來。
情愛害人,亂心亂智,他往後絕不再沾。
21
謝琅並沒有想要強娶我。
他做的這一切,隻是為了圓我的執念罷了。
我說完,謝琅的手緊了緊,他死死地盯著我。
「但若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我真要娶你,真要帶你回京,你願意嗎?」
我搖了搖頭。
「在晉州,我有三十多間鋪子,家宅豐厚。無論如何,這些都足夠我過得很好。
「你倘若了解過我,就該知道,從一開始,我就不可能拋棄這些想跟你回京。」
謝琅的神情怔松片刻。
許久後,他才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嗯。」
隻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那時你等等我,沒有拋繡球,我們之間……」
我說:「你博覽群書,應當知道,如果二字,皆是虛妄。」
不過兩日,我們便到了晉州城外。
我挑簾,獨自下了馬車。
謝琅並沒有跟著下來。
我也沒有回頭,隻隱約聽到風中飄來兩個字。
「抱歉。」
22
謝琅離開後,晉州很快又來了個新的官員接替他的位置。
這位新上任的大人姓陸。
聽說是謝琅父親的門生。
他上任以來,便大力扶持晉州的商賈貿易。
有了朝廷的支持,晉州繁榮了許多。
我也趁著這股東風,接連又開了好幾家酒樓和鋪子。
這位陸大人經常會來給我幫忙。
他身段放得很低,跟我說話時也總是笑眯眯的。
後來有一日,他在我的酒樓喝醉了酒。
這才衝著我開口。
「江姑娘,你是個好姑娘。
「其實,就算不是謝三郎請我幫襯你,我也會幫的。
「要我說,蘇家倒臺,那就是活該。
「蘇如意從小就嬌蠻,別說謝三郎,我也看不慣她。當初明明是她退的婚,眼見著謝家起來了,竟然還往這邊跑,想仗著舊時情分挽回婚約,做夢呢。」
我心中一凜, 沒顧得上問蘇家倒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隻是下意識問了一句,「謝琅?」
他點點頭, 手中的酒杯摔到桌上,神情恍惚。
「是了, 謝琅。他知道我要到晉州上任,特意請我吃了一頓酒。
「他跟我說晉州有個姓江的姑娘, 是個很厲害的商人。他託我照顧她。你不知道, 我還從沒見過謝琅那副樣子, 眼睛紅成那樣,哎,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我的手捏住酒壺, 「哦。」
隻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謝琅番外:佳人一去無期約
謝琅從沒想過,江瑤其實不喜歡他。
怎麼會不喜歡他呢?
她為他做了那樣多。
很長一段時間裡, 他毫不懷疑,江瑤甚至願意為了他去死。
謝琅回京以後, 無數次夢到初見江瑤時的情形。
那時他其實已經有了那麼點自甘墮落的念頭。
太子不是明君,卻手握重權。
謝家毫無辦法。
謝琅進了晉州城,渾身疼得厲害。
他想,他大概也要去陪他的兄長了。
可他沒死, 一個商戶女救了他。
若是哭了,說不定真的會失明。
「其正」而這個商戶女, 簡直快要同情心泛濫了。
她給他請郎中, 給他租宅子, 幫他上藥,一夜又一夜地守在他身邊。
等到他好起來,她卻隻要個破秋千架。
謝琅自到晉州以來, 頭一次真心實意地笑了。
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蠢。
他開始學著怎麼搭秋千。
繩子要夠粗, 最好再纏一些紫藤花,好看。
木板也要磨得光滑一些,上面再鋪一層絨毯,等到天氣晴好的時候, 坐在這裡, 正好可以曬到太陽。
他考慮得越來越多,最後, 一個秋千,竟然足足費了他半個月的時間。
搭好秋千那天,江瑤才午睡完, 從屋裡跑出來, 頭發還披散著, 歡喜地坐了上去。
她倚在秋千上,謝琅站在一旁,見她欺霜傲雪的膚, 鋪了滿肩的發。
她輕輕地笑, 眼睛很亮,喊他的名字,「謝琅。我喜歡這個!」
謝琅的喉頭有些痒。
他近乎狼狽地移開視線。
再望過去, 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正如他這一生,看起來風光得意。
其實最想要的,根本就沒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