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淨的單人床、寬大的辦公桌、舒適的座椅,有小冰箱和微波爐,還有單獨的衛生間。
蘇一芮太困了,並不熱衷犧牲睡眠時間用來學習進取的苦行僧生活,於是從善如流地享用了這副主任級別的待遇。
睡至半夜,她隱隱聽到動靜。
似乎是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之後在她床前站定。
消毒水夾雜著洗手液的味道,還有一些說不明的清爽的氣息,連帶著清淺平穩的呼吸,一點點地將她包圍。
是熟悉的讓她安心的氣息。
她剛要睜開眼,忽然感覺眼上一熱,是他溫熱的掌心。
緊接著,便是他微微地弓了腰,湊近她,輕聲地說:「沒事,你接著睡。」
這久違的溫柔,熟悉到讓人忍不住沉迷,她迷迷糊糊地繼續睡了。
後來,她感覺他拿開了掌心,但是氣息依舊在,綿長溫潤,他似乎站在床邊在看她。
又過了不久,她已經陷進了深睡眠,處在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邊緣地帶。
她感覺到她的雙眼再次被罩住,有種溫熱急促的氣息緩緩接近。接著,唇上就傳來了湿潤溫暖的觸感。
這一吻,縹緲得像是夢境。
但是其中蘊含的思念和愛戀,纏綿不盡。
好像是真的一樣。
第二天一覺醒來,已經是讓人心頭顫抖的,響當當的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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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就要交班,她睡到了九點。
她飛速爬起來,把衣服整理了一下拔腿就跑。
早交班自然是結束了,她看見了白衣黑褲的季崆,幹淨板正,風度翩翩,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光芒萬丈。
他的眼神從她臉上一掃而過,幾乎片刻都沒留。
她揉了揉自己雞窩一樣的頭發,自嘲地想放聲大笑。
為什麼?
究竟是為什麼,她會以為昨天晚上是季崆親了她?
她自嘲地往外走,不經意地瞥見了值班表。
昨天晚上算上她一共六個人值班,但兩個值班室加起來。
有……八個床位。
6
值班室事件沒讓蘇一芮擔心太久,很快,就有其他事情衝擊了她。
那就是,她被醫院給撵了。
如果是正式醫生,除非是特別嚴重的醫療事故,不然並不會上升到辭退的地步。但如果是實習醫生,犯了錯誤,就沒那麼多顧慮了。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撵出去。
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惹了誰。
直到要開所謂的批鬥大會,她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有個實習醫生在給病人換藥的過程中出現了點小失誤,雖然並不算醫療事故,但無奈病人有權有勢,非要揪著這點由頭撵人。
而這個倒霉的實習醫生,就是她。
醫生出入病房都要戴口罩,她和胡妮娜身材又相仿,又是沒什麼存在感的實習醫生,對於病人家屬來說,給點引導,認錯人很容易。
或者說,將錯就錯,很容易。
她這樣的小透明,用來做背鍋俠再合適不過了。
而這個家屬,就是那個她想見而未見到的硬膜下出血病人的家屬。
難怪季崆不讓她跟著去那個病房,怕是早就想到了這一點。
他是在保護她。
她心口稍稍有了點暖意。
但轉念一想,她和胡妮娜都歸季崆管,要撵走他的人,怎麼能沒有他的首肯?
思及此,那點暖意也漸漸湮滅了。
批鬥大會開得有點冗長,病人家屬態度蠻橫,咄咄逼人,醫生事不關己,冷眼旁觀。
唯有她,被晾在中間,成為眾矢之的。
尷尬,難堪,委屈,憤怒。
似乎都有,又似乎不一而足。
「小蘇,給家屬道個歉!」
主任發了話,有息事寧人的意思。在他們看來,她一個小實習醫生,人微言輕,沒有實力,自然沒有脾氣。
她緊咬牙關,想幹脆撕破臉皮大鬧一場,但又唯恐連累了季崆。
她低了頭,慢慢彎下腰,輕輕地吐著肺裡的濁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還是拼命扛著。
沒關系,不就是一句對不起嗎?反正說完了老娘就不幹了!
「對……」
「咣!」
會議室的門被狠狠地踹開,緊接著是季崆微微帶喘的聲音:「我倒要看誰有資格接受她的道歉!」
他身上還穿著刷手衣,剛從手術臺上下來的倦怠還沒有散去,又帶了十分的憤怒,面色就越發陰沉。
連帶著整個會議室的溫度都降了幾度。
病人家屬認識季崆,深覺季崆肯定會偏袒自己,於是乎背脊又挺直了幾分,語氣也越發傲慢自得:「就這個小姑娘,她給我爸換藥的時候……」
「你給我閉嘴!」季崆聲調並不高,但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裡擠出來,迫人的氣勢依舊噴薄而出。
他狠狠地抓了抓頭發,眼尾緊繃,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怒火:「給 3 床病人換藥的是這個小……哦,小胡,蘇一芮從始至終都沒有進過病房。我帶的人犯了錯,我來承擔責任就好,你們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冤枉我的人,甚至擅自撵人,過分了吧!」
主任看苗頭不對,趕緊打哈哈道:「大家也沒那個意思,就是小胡吧,她是你馬叔叔家的侄女,咱們多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
「所以,她犯錯了讓別人來背鍋,馬院長就是讓我們這麼照顧的?」
「也不是那個意思,你看吧,小蘇她吧……」
季崆扯了扯領口,半闔了眼,語氣透著諷刺:「她無依無靠,是個小透明,所以就活該被人冤枉汙蔑?那主任你非要這麼說,那我還真知道她有什麼靠山。」
底下的人俱是一愣,就連蘇一芮自己都愣了,暗想,他這是為了保她,準備編瞎話了?
說罷,他大步流星地向她走來,攬了她的肩,一字一頓道:「她是……我的女朋友。」
話音剛落,所有人不可抑止地發出了驚呼聲。
蘇一芮聽著他胸腔傳來的心跳聲。
突然覺得,「女朋友」三個字,震耳欲聾。
7
季崆一路揪著她,把她拉到了陽臺的拐角處,按著她的後腦勺把她按在自己的懷裡。
半晌,他才捏了捏她的臉,悶聲道:「我在這兒呢,難受就哭吧。」
蘇一芮鼻子一酸,當真就哭了。
剛才她還覺得自己特別能耐呢,這會兒,才感覺委屈得不得了。
她哭夠了,開始想到他剛才的話,有點五味雜陳:「剛才挺謝謝你,但是,你女朋友會不會在意啊?」
「那你呢?你在意嗎?」季崆低笑著反問。
她搖搖頭:「我倒是無所謂。」
「嗯,我女朋友說了,她覺得無所謂。」
蘇一芮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她腦袋裡仿佛點燃了一朵煙花,噼裡啪啦地把她的神志炸了個粉碎。
她不可置信地指著他的手表:「她們說這是你女朋友送的,可是我送你的不是這樣的。」
「一隻手表戴七年,多好的表帶都不抗造啊!這是我後來換的。」
「那……」
「你能來省醫院,是我厚著臉皮求來的,這是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豁出去面子去走後門。」
蘇一芮扁了扁嘴:「你對我那麼冷淡,我還挺難過的。」
季崆恨得咬牙切齒,張嘴在她臉蛋上咬了一口:「你還好意思說我?是,我承認,為了事業,我確實冷落了你,但是這就是你在我出國之際甩我一通分手電話的理由嗎?你知道我在國外那幾年是怎麼過的嗎?你可好,升學換號搬家做得夠全,是打定主意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蘇一芮,你丫的是不是缺心眼兒啊?」
蘇一芮毛都炸了,眼眶紅紅地指著他:「你怎麼罵人呢!不許罵人!」
他一口咬住她的手指,終於收起了滿身的火氣,頹喪地說:「芮芮,我真的,真的,好想你!我氣你當年做的,想不理你,但還是忍不住。」
「所以你故意叫我小蘇,就是為了氣我?故意給我排病歷班,但是又想和我在一起,又臨時換了班?為了刺激我,故意讓我看你的手表?為了保護我,故意板著臉訓我,不讓我進那個病房?」
「嗯。」他老老實實地承認。
「你的電腦密碼,是我的生日?」
「嗯。」他摸了摸鼻尖,神色不自然。
她又想了想,一臉認真地說道:「值夜班那天晚上,你還偷親我。」
季崆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他把拳頭抵在唇間,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支吾了幾聲,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蘇一芮開心地笑出聲。
季崆看著她,瞳色漸漸加深,按著她的後腦勺,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親我自己的女朋友,用得著偷嗎?」
8
之後,她洗清了冤屈,但出於多方面的考量,她被調去了神內科。
她個人是不在意的,對於實習醫生來說,輪轉科室再正常不過了。
但季崆很不開心,他癱在辦公椅裡,抬頭看著她,又委屈又氣憤:「你說,我把你攬到身邊容易嗎?你才待了幾天就走!」
蘇一芮摸摸他的腦袋,隻是笑:「好歹咱們的關系公開了,再說了,神內神外不分家,有會診的時候你不也能見到我嗎?」
他眼睛亮了一下,乖乖地點頭:「言之有理。」
蘇一芮很快就適應了神內科的實習工作。
唯一適應不了的就是,季崆來得太頻繁了。
當然,有會診很正常,但是沒有會診,他也要創造條件來會診。
三五不時地跑來神內的醫生辦公室,熱情地咨詢:「最近沒有會診嗎?」
如果蘇一芮正好在,那麼,他眼底的笑意會更甚。
這導致蘇一芮感覺,如果他有個尾巴,這會兒保不齊已經搖起來了。
某天,蘇一芮被指派去病案室交病歷,整整折騰了一上午。
等回來的時候,半路就被黑著臉的季崆截住了,他白大褂裡還穿著刷手衣,又是剛下手術。
「我一下手術臺就找你,你竟然不在,整整一上午,你幹嗎去了你!」他委屈巴巴地控訴,像頭失寵的大型犬。
「你找我有事?」蘇一芮抱著厚厚的一摞病歷,腦袋還沒轉過筋。
她公事公辦的語氣瞬間激怒了他,他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病歷,氣鼓鼓地往前走:「沒事沒事,我找你能有什麼事!又不是一個科室的!」
她後知後覺地失笑出聲,趕緊追上前哄他:「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
他腳步放慢,別扭地等著她追上來攔腰抱住他,緊繃的嘴角這才微微上揚。
他慢悠悠地轉了一個圈,低頭看著她,想了想,還是繃不住,把頭埋在她的肩窩裡, 輕輕蹭了蹭:「我想你了。」
兩人甜甜蜜蜜地擁著,不遠處傳來好心人的提醒:「大夫……你們的東西掉地上了。」
「……」
9
不知不覺,蘇一芮已經實習了大半年, 她認真嚴謹,待人隨和, 不少醫生已經不再把她當可有可無的小實習醫生看,也願意教她更多的東西。
而她和季崆因為上班時間不一樣,以及工作太忙,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但此時, 她卻並不害怕他們會像從前那樣漸行漸遠。
因為,她正在努力地追上他的步伐。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 這樣平靜和滿的生活還是被打破了。
這天,她正在寫病程記錄, 手機突然響了。
但是打電話的是神外科的醫生。
這個醫生是季崆的一助,兩個人經常一起搭檔做手術。
美女醫生們迫不及待地往裡追趕,她慢吞吞地落在最後。
「作「」她心口一滯,緊接著就聽到對方說:「蘇醫生,季主任下了手術就暈倒了, 你趕緊來看看!」
她方寸大亂,哪裡有理智去思考邏輯上的漏洞,扔下手裡的工作,拔腿就往手術室跑。
進手術室要刷手換刷手衣,一套流程下來蘇一芮都要急哭了。
她問手術室的排班護士:「季崆今天在哪個手術間啊?還是神外 18 嗎?」
護士一臉疑惑, 那句「季主任今天沒手術啊!」還沒說出口,蘇一芮已經風一般地跑了。
到了神外 18 的手術間,果真就見一群人團團圍著, 她驚慌失措地擠進去, 果真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季崆。
她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聲跪地上, 哀號了一嗓子:「大崆, 你怎麼了?」
下一秒,他就睜開了眼睛, 依舊直挺挺躺著,但是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個盒子。
打開之後,是一枚流光璀璨的鑽戒。
他笑得賊兮兮的:「蘇一芮, 嫁給我!不嫁我,我就不起來!」
「……」
「在這裡,我做了人生中第一臺手術,搶救了第一個病人。這個手術間承載了我從醫生涯中所有的重量,手術成功後的感動也好, 搶救失敗後的無奈也罷, 喜怒哀樂, 都無可替代。
「所以,我在這裡向你求婚。是因為,我在這裡搶救別人的生命, 但從此以後, 你,就是我的生命!
「蘇一芮,我愛你, 嫁給我吧!」
一片哄笑聲中,蘇一芮又哭又笑。
「好啊!季崆,我願意!」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