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方儲想說“這裡來了大麻煩, 我可能要攔不住了”,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他看著數千仙門弟子抄著兵戈法器, 朝他猛卷而來,他卻隻字未提。最後隻說了一句:“算了沒事,但我打累了,要偷一下懶。一會兒湧去現世的靈魄可能會變多,你……”


方儲頓了一下道:“你會被打趴麼?”


寧懷衫在那邊啐罵了一句什麼,嘶聲道:“趴不了……來!”


***


世間常有仙門圍堵邪魔,除魔衛道,天經地義。


但如今這樣的場景,實在是世間少見。因為人太多了……


仙門弟子長袍如雲如蓋,還有源源不斷攢聚過來的亡人靈魄。刀劍法器的利光混雜著怨氣,像巨浪洪流一泄而下,瞬間籠罩過來。


那是方儲拼上所有也無法抵擋的攻勢,更何況他早已力竭。


「正要應驗寧懷衫那句晦氣話了……」


方儲在心裡對自己說。


但他還是一咬牙,在滿口血腥味裡猛撐起來,正要自爆靈神以命相博一把。


然而在自爆之時,有什麼東西忽然冒頭,在他命門和心竅之處擋了一下。


方儲一怔。


那擋護的靈力帶著霜冷之意,是城主的氣息。


他猛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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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破布一樣殘缺不堪,被烏行雪撿回雀不落,整個人浸泡在大樹下的血池裡,痛不欲生又昏昏沉沉,感受著自己在鬼門關裡來來回回,直到斷肢重新生長、創口緩慢愈合。


他掙扎著睜開眼的那一天,城主一身素衣站在血池邊,彎下腰,用手掌拍擊了一下他的額頭。


他當時發著抖,以為這個聲名狼藉的魔頭要殺他,卻發現對方隻是往他身體裡住了一抹靈力。


從那之後,他好手好腳真正活了下來。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真正地碰到過瀕死之境。


因為總有一抹靈力,會拉他一把。


……


正是如此,方儲才不願辜負任何,想竭盡全力幫城主和天宿一把。可眼下除了自爆靈神,他別無他法。


在短暫的愣神間,萬千兵戈法器最鋒利的刃口已至眼前。


方儲呼吸一滯,已然來不及再做反應。


那是這片山野最為千鈞一發的瞬間——


最前面的劍尖距離方儲的眼珠隻有毫釐,下一刻就會貫過頭顱,將他狠狠釘在崖石上。


就在那一刻,無數瑩白飛劍自九霄雲上而來,每道虛影都成了長長的“線”,如流星颯沓。


那些“線”兜天罩地,交錯成一張巨大的仙網,橫空出世一般於方儲眼前猛地張開,擋住那萬千兵戈法器的同時猛地一收!


那些飛身撲向方儲的仙門弟子和靈魄就被死死攔在網後。


下一刻,他們周身裹上了雪白冰霜,僵冷之下兵戈法器再握不穩,於是分寸不得向前。


“城主?!”


方儲一看霜雪,就知道這招出自於誰。


在這橫擋之下,他堪堪保住了一命。


***


而此時的仙都之上,一切正到了一發千鈞之時。


烏行雪剛從人間收了招,就又聽到了那道聲音,在他和蕭復暄掃開重重眾仙,帶著一身血味和肅煞之氣殺向靈臺的時候。


那道模糊難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同根同源,依然隻有烏行雪一個人能聽見。可落在他耳裡,卻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響徹整個仙都。


“你想過麼?”


“為何頻頻落入困境?”


“因為你總是如此。在不該分心之時分心,插手去攔無關之事。”


“好一個無關之事……”烏行雪提劍又上了一座靈臺高峰,劍尖在崖石上掃過,雪沫飛濺,“何謂無關之事?”


“某個人的命?”


“還是生靈萬物皆如此?”


在他們身後,上一座靈臺高峰發出巨大的爆裂之聲,支離破碎,化為石末轟然砸落。


仙都靈臺共有十二座靈峰高懸著,每一座都有禁制。在平日,那些刀山火海和叢生幻境,都是作為眾仙違犯仙規的懲罰。而此時此刻,那些就成了攔擋烏行雪和蕭復暄的屏障。


烏行雪以傳音回答道:“在你這裡,一個人的生死確實是無關痛痒之事,可以拿來填善充惡,拿來‘算計’生死。在我這,我帶來的人,一條命都不能少。”


烏行雪提著劍,直起身。他身上的邪魔之氣盛烈如焰,生靈怨恨纏裹不歇,尖嘯著、撕咬著、折磨著。


他面容蒼白,卻周身是血,與這滿目皆無瑕的仙都格格不入。


……


他明明曾靜坐於這雲端之上,被稱過溫和悲憫,也被稱過一句“驚鴻一瞥”。


他明明是這裡最早的仙。


如今卻因為與靈臺相對,成了這裡最格格不入的存在。除了蕭復暄和他手裡的劍,這裡的所有人都要稱他一聲“邪魔”。


被橫掃開的眾仙不知第幾次朝他攻來,雲駭、夢姑、桑奉、或歌……等等。


那些曾經的故交舊友,在這亂線之上全然由靈臺天道所控。他們繃著毫無笑意的臉,操縱著各種法器從四面八方而來,一次又一次地與他們兵戈相向。


那攻勢比二十五年前的現世仙都混戰更重、更難纏,更叫人遺憾。


因為他們這次是以命相搏。


眾仙狂燒著靈神,在那一刻祭出的全部都是命招。因為烏行雪和蕭復暄離靈臺還剩一步之遙。


而靈臺天道拿準了一點——這些仙,他們現在不能殺。


烏行雪手握靈劍,身上已有此生最重、最不堪承受的亡魂怨恨。而靈臺眾仙常降福祉於人間,滿身掛著人間最好的祈願和祝福。


這樣的一位仙能抵萬萬人。


多殺一個,纏縛在烏行雪身上的怨恨就能壓得他再站不起來,再握不住劍。


而烏行雪不能棄劍。


因為他早已是邪魔之身,他需要這把靈劍,需要亂線的“靈王”在最後一刻劈下最重要的那一劍——斬斷這條亂線,從此靈臺不存。


這就像一個死結。


在這死結之下,眾仙受靈臺所控,要將他和蕭復暄攔截在終點之前。


那將是這座仙都最耀目也最悲烈的一幕——數以千計的仙人同時祭出命招,朝這座靈峰砸下來。


從此一切不受控的、跳脫出天道之外的矛盾和麻煩,都將不復存在。


而在那個瞬間之前,那道虛渺的聲音對烏行雪說道:“你總說算計,然則並非如此,個中一切,皆為平衡。”


“平衡?”


“平衡……”烏行雪重復念了一句,嗤笑出聲。


他輕聲說:“我其實一直在想……你還能算最初那個無心無情、無形無狀的天道麼?”


“我想了很久,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他抬了一下眼。


眾仙圍攻而來的身影倒映在他眸子裡,如漫漫雲霧。那些法寶逼人而來的刃口和鋒芒,從雲霧中透出,裹著最快最烈的風呼嘯而來。


他卻隻是同蕭復暄對視了一眼,又看向不遠處的靈峰之巔,道:“你早就不是了。”


“當你希望自己長存、希望仙都鼎盛,厭惡自己崩毀消失之時,你就有了‘生死’。”


“當你為了‘生死’,幹涉仙魔凡人之事,引導出亂線和是非時,你就有了‘善惡’。”


“當你身處在‘善惡’之中,你便無權凌駕於眾生之上,再去平衡善惡。”


“你早已不配,還說什麼‘平衡’?”


話音落下的瞬間,仙都風雲驟停。


巨大的吸力自仙都地面而來,堪比眾仙威壓之合。就像有千鈞萬力狂卷而來,攫住所有懸峰高崖朝地上重重一掼——


下一刻,仙都萬仞俱碎!


那大概是滔滔而來的天之怒。


在那滾滾滔天的狂災之中,一道聲音冷冷響起:“我倒是能試一下這話真假。”


說話的是天宿上仙蕭復暄。


他脖頸上的淡色金印在那一刻微微亮起,緊接著,他那柄靈劍便在風起雲湧和紛落的斷崖碎石中呼嘯而過,直直釘在靈臺之上。


那劍震顫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劍刃一下一下地流過金光。


那劍被蕭復暄帶在身邊至今數百年,第一次出現了裂紋。


裂紋自劍尖而上,瞬間蔓延到了劍柄。仿佛下一刻就會碎裂成冷鐵之屑。


更猛烈的狂風呼嘯著,盤繞在劍周。到最後形成了一道狂龍似的風渦。


就在靈劍徹底碎裂的前一刻,劍刃終於亮了起來,仿佛金光流動。


那些見過天宿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每當那柄靈劍變成如此模樣,就是在做一件事——


詰問。


世人都說,天宿上仙在斬殺和降刑於邪魔之前,總會一劍釘下,代天詰問,緣何至此。


但此刻卻反了過來。


不論亂線還是現世、不論是曾經還是尚未有的將來,這都是最盛大的一場詰問。


這是天宿上仙蕭復暄代世間萬物生靈,反詰向天。


為這數百年裡強作的善惡之下死去的所有、消失的所有,以及那個岌岌可危暗無天日的塵世間問一句……


憑何至此?!


第123章 煞渦


那數百年裡發生的所有, 不論現世還是亂線,不論活著的還是死去的,種種往事如走馬, 同如梭的光陰一起匆匆而過。


那裡面有太多事, 太多生死, 太多天意弄人,太多冥冥之中。


一切閃得太快, 卻依然能在浮光掠影之中,看到許多熟悉的身影——


能看到桑奉落入凡間,仙元盡碎、往事皆忘, 獨居於西園一個破落的坊間。


那條街上有一間極不起眼的酒鋪, 牆上掛著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書畫。有一回他路過那裡, 看見其中一幅畫上畫了個女子, 眉目有些兇巴巴的,腳邊躺著一隻乖順的老虎。


那畫不怎麼樣,卻讓他駐足看了許久。久到酒鋪的老板都納了悶, 問他在看什麼。


桑奉卻搖了搖頭,說他也不知。


他隻是看到那幅畫的時候,莫名有些悵惘。就好像他應當認得一個那樣的女子——脾氣很兇, 喜歡在家宅裡養頗有靈性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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