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而他有點懷念。


還能看到夢姑落回人間後,久居於冕洲北邊。那裡常年很冷, 她受過一場凍,落了病根,身體始終不好。


她脾氣還是如在禮閣時一樣不好, 也真的在屋邊野林裡養了一隻受過傷的山虎。


甚至偶爾的一瞬, 她會覺得山林太過安靜了,要是有個碎嘴愛操心的人在旁邊也不錯。


有時候想著想著, 會伏在窗邊出一會兒神。


然而他們一南一北,終生沒有遇見過。


那其中還閃過了或歌,她住在夢都南邊一個臨河的街巷上,靠著一座名叫“迎仙橋”的拱橋。但那橋沒有走過神仙,倒是常有乞丐和流民。


她幫過一些,也收留過一些。


後來那條小街在邪魔肆虐之時空了,她替那些亡人埋了皮囊。然後在某個月色正清的夜裡,哼完一首挽歌,跳進了河裡。


……


還有雲駭。


他跳下了廢仙臺;他瀕死於荒野邪魔口下;他恍惚聽見了亂線“靈王”的夢鈴之音,於一瞬之間想起所有,在不甘中掙扎著反吸魔元……


他變成邪魔。


他捏了個傀儡,躲了花信數十年,以及……最終卻死在大悲谷的花信劍下。


……


所有一切,都在天宿的詰問之音中飛速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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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亂線仙都最驚險的一幕——


數以千計的仙人祭出命招,帶著憾天之勢攻向距離靈臺一步之遙的烏行雪和蕭復暄。


衣袍翻雲,法器破風。


他們從高處俯身而下,卻在法器最尖利的鋒芒將要刺到烏行雪和蕭復暄時,渾身猛地一震。


那其中反應最大的便是雲駭。


他交錯的經幡帶著絞殺之力,原本兜天罩地,一道一道重釘過去,釘得玉柱石崖碎石飛濺!


整個經幡交錯成了一個巨大的網,隻要他曲指一收,就能將靈崖上的二人絞進經幡裡。


然而他的手指卻劇烈地抖動著,似乎靈臺天道的影響與他自己正在拼命拉扯。於是他用盡力氣也無法曲收手指。


他面容與其他人一樣,沒有絲毫表情。但他在顫抖和掙扎之下,眼睛卻紅了一圈。


或許是又想起了大悲谷底那個不願再想的“詰問”吧。


***


其他眾仙也露出了掙扎的跡象,幾乎所有招式都堪堪止在最後的分寸之前。


他們沒有向前,但也沒有後撤。


但那掙扎反反復復,卻並沒能維持太久。沒過片刻便慢慢平穩下來,似乎又要被天道的影響佔據上風。


然而蕭復暄卻在那千鈞之刻,又加了一道。


詰問的嗡鳴聲再次猛烈之時,仙都某處忽然爆發出了駭人的尖叫和嚎哭。


在那嚎哭響起之時,整個仙都開始猛烈搖晃起來。仿佛這個九霄雲上的洞天已近強弩之末。


眾仙在嚎哭和尖叫中一驚,茫然循聲望去。


他們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聲音來自於南窗下。而眾所周知,南窗下是整個仙都最特別的地方,因為那裡有個不知因何而有的“煞渦”。


在此之前,仙都眾仙從未想過,那煞渦究竟是什麼。隻知道那裡陰煞極重,堪比世上亡人最多的京觀或是最煞的魔窟。


直到這一刻,所有人才猛然反應過來它是什麼……


那是亡魂永不安息的怨恨。


那是這數百年來,所有在冥冥之中或天意弄人之下死去的人,是屬於靈臺天道的“怨恨”


世上每個仙門弟子都曾過這樣的說法——


人在將死之時恨意最深。


不論好人壞人、不論善惡,不論無辜還有罪有應得,隻要在將死之時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都會怨恨那個殺他的人。


那種怨恨無人能消除。


曾經每每講到這裡,那些弟子堂的長老們都要加一句:“連神仙也不行。”


如今,恐怕還要再加上一句——


不僅是神仙,哪怕是靈臺天道也不行!


正因為那怨恨連靈臺天道都無法消除,所以隻能找一個命格極煞的人替它鎮著……


於是南窗下有了蕭復暄。


而蕭復暄穩穩鎮在其上的理由,從來不是聽調於靈臺。他隻是為了仙都的宮石斷垣永遠不會砸落在九霄之下的那個人間。


烏行雪在意識到這一切的瞬間,怒意和後怕燒到了頂。


他嘗過怨恨纏身的滋味,他太明白一旦壓不住,那些亡魂怨恨反噬起來究竟有多痛苦。


而他直到現在才知曉,原來自己最珍重、最不舍的那個人,在世間最濃烈最勃然的怨恨上坐鎮了數百年。


「你憑什麼?!」烏行雪看著那處靈臺,攥著劍的手指骨節發白。


下一刻!


隻見一道高瘦身影提劍而上,仿佛一道驟然掠過的驚風,直赴靈臺。


蕭復暄緊隨而至,他鋒利的劍氣浩然狂張,環護四周,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金光結界!劍氣乍然向外,每一道鋒芒都朝向那些受靈臺天道影響的仙人。


以防他們再度以命招相搏。


然而就在那個剎那……


煞渦蓬然散開,一道道亡魂殘影從最洶湧的怨恨漩渦裡鑽了出來。亂線皆為虛影,那其中的亡魂皆為現世遺恨。


於是眾人看到了雲駭、花信、桑奉、夢姑、或歌……封家、甚至花家……


那些殘影從煞渦裡散開後,有些跟隨於烏行雪和蕭復暄直奔靈臺,有些則去了另一個方向——


就見雲駭的殘影落到了亂線的雲駭身後、花信的殘影落到亂線仙首身邊……


一道道身影全部落到了亂線的自己身側,隻見虛影一閃,兩廂重疊。幾乎是合二為一。


那一刻的場景會讓人想起一個詞——


眾仙歸位。


在合二為一的那個剎那,仙都眾仙終於從靈臺天道的影響和掌控中艱難掙脫。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轉頭殺上了靈臺。


第124章 靈王


仙都應靈臺而生、亦應靈臺而化, 於是這裡的萬物都能成為靈臺天道的兵戈。


倘若吹過身側的風、繚繞各處的雲、投照而來的日月華彩,數不清的仙使仙童、還有千萬座玉瑤宮堂……一切所見之物、所聞之聲都成為了攻擊,那就是寸步難行。


這一刻的仙都便是如此寸步難行, 可是直赴靈臺的眾仙卻無誰能擋。


桑奉的行舟圖別有神機, 夢姑的花月鏡能造幻境。兩廂一合便不見瑤宮。


眾仙如行圖上, 縱穿山海。


雲駭的經幡纏裹八方,遮天蔽日;花信明燈橫掃, 光耀千裡。


或歌指如飛星,琵琶斜抱,驚弦如急川, 聲蓋雲雷。


蕭復暄的靈劍在問天之刻碎盡, 他兩手空空, 卻還是燒著靈魄化了一道巨劍金影飛縱而去, 在震蕩之際託在了九霄雲下。


於是世間在那一刻出現了奇景——


仙都碎裂的玉石山崖傾覆向下,本該砸落人間,卻凝於金光照徹之中, 震顫著,卻一點一星都沒有落下。


……


***


那凌駕眾生的靈臺其實隻有一步之遙,但那一步裡, 卻是百禍叢生、萬劫橫擋。


那是這世間最漫長的一步,一瞬如一年, 可能終其一生都落不到地。


然而有人身靈不復,在眾仙之前已經走了整整三百年。


所以最終他們法器盡毀,卻還是踏上了那道靈崖之巔。


或歌滿手是血, 抱著琵琶在那一刻掃下了最後一道音。


聲到半路時, 四弦俱斷,弦上竄起的猩紅猛掀數丈, 將這僅剩的法器卷進了衝天大火裡。


弦聲戛然而止。


下一刻,靈臺有如兵戈的風雷雨火傾天覆地撲裹過來,眾仙下意識以手擋眼。卻有一道血影反向行至,如飛星梭過,沒進了風雷雨火裡。


那是烏行雪。


***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斬斷的第幾道亂線了。


他握過太多次劍,殺過太多的“人”。曾經那條無窮無盡的路,如今終於快到終點。


曾經每一次去斬亂線,他總是身帶仙光。唯獨這次,他身無仙光,滿身纏繞的盡是怨恨,而那怨恨是數不清的亡魂。


烏行雪衝那些亡魂輕聲說:“這是該給你們的一個交代。”


話音落盡,他手握亂線“靈王”化成的劍影,自靈臺之上直劈而下!


百年間數不清的亂線、數不清的亡人,塵世間歷歷而過的生死愛恨就都付在這一劍裡……


然而這一劍落空了。


***


那道能斬亂線的靈劍在劈落之時,本該有身靈俱裂之感,然後天塌地陷,亂線化作虛無。


然而烏行雪一劍下去,卻隻感到了空。


怎麼回事?


為何……會這樣?


他滿目愕然。


緊接著,他又聽見了那道虛渺之音。那聲音響徹靈臺之內,環繞著烏行雪,在風雲萬雷中說道:“由亂線而起的靈王,要如何斬去亂線?那是他存在的來由。”


“荒謬。”


“愚鈍。”


“螳臂當車。”


烏行雪瞳仁驟縮,心髒猛地一塌。


他忽然體會到了凡人自嘲時常說的一句話——哪怕搭上全副身家、萬般性命,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徒勞無功啊……


他如同身墜無端海底徹寒的冰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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